陈东抬眼望向窗外，远处半山的罗府在夕阳余晖中若隐若现，他的思绪不禁回到了几天前收到的那张请柬。请柬上的落款“罗文锦”三个字，如同一枚沉甸甸的砝码，让他对即将到来的茶叙充满了期待与谨慎。
他对这位爵士早有耳闻——罗文锦爵士，1893年生于香港，是当地20世纪四五十年代四大家族的核心人物。其父罗长肇曾是怡和洋行买办，母亲施湘卿出身何东家族，他自己更与何东长女何锦姿成婚，家族根基深植香江政商两界，背景极为显赫。13岁便远赴英国留学的他，1915年以法学士第一名的成绩回港执业，后来与弟弟罗文惠合开的罗文锦律师楼，更是成了香港华人律师界的标杆。
不止在法律界，罗文锦在政界的分量同样举足轻重：1921年获封太平绅士，1935年跻身立法局任非官守议员，1946年升任行政局议员，1949年更是被授予爵士头衔，成为当时华人在港府体系内的核心代表之一。更令人称道的是，他还是亚洲足球联合会的创办人之一，在文体领域亦有深远影响。这样一位横跨政、法、商、文体的人物，主动递出茶叙邀约，绝非寻常社交往来。
收回思绪时，那张带着淡淡檀香味的请柬仍放在酸枝木桌面。洒金宣纸上，馆阁体小楷工整严谨：“闻东兴堂惠泽香江，望与陈生茶叙。”落款的罗氏私印，朱砂殷红。他认得这纸张的规格——与数月前怡和洋行的邀请函如出一辙。这看似寻常的茶叙，实则是香港权力核心圈的入场券。
只是此刻，他指尖还残留着元朗厂区报表的油墨味，上周供电跳闸的焦灼感，仍在心头未散。
三日后傍晚，陈东的黑色奔驰轿车驶入半山罗府。这辆车主要是过春节时候买的，如今既是他周旋英资洋行的身份象征，也承载着往返元朗厂区的奔波。
茶室设在府邸东翼，罗文锦爵士正持茶匙拨弄明前龙井的茶芽。这位行政局议员、立法局首席非官守议员举止从容，眉宇间透着世代簪缨的贵气，见陈东入内，只温声颔首：“陈生对茶道亦有研究？”
“在爵士面前，不敢称‘研究’二字。”陈东欠身落座，目光掠过青瓷茶盏时，想起的却是元朗厂房里因停电停转的流水线，“前些时日与辅政司茶叙，不仅聊起武夷岩茶的岩韵，也得蒙指点香港实业发展的难处——毕竟做实业，总绕不开土地、电力这些根基。”
罗文锦执壶的手微顿，抬眼看向陈东。他原以为这年轻人只是靠新药崛起的商界新锐，不料竟已对政商两界的关节了然于心，倒比预想中更有城府。
茶过三巡，茶汤渐淡，罗文锦才状似随意地切入正题：“听说陈生的塑胶花生意，近来发展迅猛？”
“承蒙西尔斯百货和香港本地洋行的照顾，欧美销路尚可，连英伦的哈罗德百货都肯收我们的货。”陈东轻转茶杯，语气不疾不徐，“只是东兴在元朗的厂区，已深感掣肘——想扩产能，却总被些实际难处绊着。”
他没说“供电不足”，也没提“交通拥堵”，只以“深感掣肘”轻轻带过，既点出了困境，又留足了与政要对话的分寸，恰符合这场茶叙的试探氛围。
罗文锦听出了话外音，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语气添了几分认真：“南洋市场倒值得一试，只是那边英资、荷资盘根错节，水很深。老夫在殖民部有些故旧，若你有意开拓，倒能代为斡旋一二。”
茶香在空气中漫开，陈东想起上月与怡和总经理的谈判——当时对方以断供原料相胁，他一句“太古愿意提供替代货源”便扭转局势。
如今罗文锦递来“橄榄枝”，他既要婉拒，又要亮出底气，便顺着话头道：“罗生的提点，晚辈记在心里。只是开拓南洋是长远计，需有扎实根基才行。好在东兴这两年做塑胶花、便利贴这些‘小生意’时还算稳健，薄有积蓄，堪堪能为金刚烷胺这新药的前期开拓垫一垫底。暂时倒不敢劳动罗生大驾，免得落个‘扶不起’的名声。”
这话既暗示了自身财力雄厚，又给足了罗文锦面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罗文锦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目光微动——他何等精明，立刻听出“薄有积蓄”背后的分量，绝非普通商行能及。但他转瞬便恢复如常，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缓缓道：“后生可畏。你这‘薄有积蓄’，怕是不少世家做足一年的盘面，也未必及得上。”
没有夸张的失态，只有眼神与语气的细微变化，却更显这位资深政商人物的洞察力与城府。
茶叙终了，罗文锦亲自将陈东送至门廊，语气已带了几分真切的认可：“明日港督府有晚宴，陈生不妨去走走。或许在那里，能为你元朗厂区的‘掣肘’，寻到些转机。”
回程车上，陈东闭目养神。他想起一年前初到香港时，在尞屋里熬通宵生产粘鼠贴的日子；如今东兴旗下三大产业已能站稳脚跟，却仍要为厂区的“掣肘”费心。明日港督府的晚宴，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
次日晚七时，港督府宴会厅的水晶灯映得满室璀璨。陈东身着深色西装，剪裁得体，步伐稳健地步入会场——厅内原本轻柔的钢琴声似有片刻停顿，几个正交谈的英资商行代表不约而同地停下话头，交换了个眼神，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
“那就是陈东？”怡和洋行的大班低声对身旁的汇丰银行经理说，“看着比传闻中年轻，倒不像个只懂卖药的。”
陈东径直走向宴会厅中央，柏立基总督正与辅政司交谈，见他走来，主动伸出手：“陈先生，欢迎。你的金刚烷胺，让香港的流感死亡率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五，为香港稳定立下大功。”
“总督过誉了。”陈东与总督握手，力度恰到好处，用流利的英语回应，话锋自然转向正题，“这是香港市民配合、医务人员努力的结果。只是目前元朗厂区已近饱和，港岛分号的库存只够支撑三天，南洋那边的订单也堆了不少，要满足这些需求，需有更长远的规划才行。”
总督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示意侍者端来两杯香槟，递了一杯给陈东：“我还听说，你拒绝了其他药行的采购请求，坚持平价直销。这样的商业决策，在商界可不多见。”
“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炒卖的。”陈东接过香槟，语气平静，“而且东兴的底子还算稳，不必靠疫情牟取暴利。若港府能支持一块合适的地块，我们计划建一座符合国际标准的现代化药厂——用最先进的流水线，月产能可达二亿片，既能供应香港，也能辐射南洋。”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还愿意承担配套基础设施建设费用，包括扩建电网、新建道路和专用码头。新厂建成后，能直接创造一万个就业岗位，间接带动上下游产业逾三万人就业，每年税收预计可达五百万港元——若能达成，这数目大概能抵得上港府全年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一。”
有了“抵得上财政收入百分之一”的参照，数字的分量立刻凸显出来。附近几位竖着耳朵听的商行代表脸色微变，太古洋行的代表下意识地调整了下领结——他们原以为东兴只是个“小药厂”，竟有如此长远的产业规划。
“你似乎对葵涌一带有所设想？”总督突然问道，手指朝不远处的香港地图方向指了指，“那里临海靠港，地势平坦，电网容量是元朗的三倍，很适合发展现代医药产业。”
陈东心中一喜，却仍保持从容：“总督阁下慧眼。葵涌确实是良选，我们已做了初步的产业园规划，从环保标准到生产规范，都完全符合国际药品管理要求，若港府同意，随时能提交详细方案。”
一旁的辅政司这时插话：“陈先生对目前的医药管制条例有何看法？”
“条例的完善需要时间，也需要政企协同。”陈东略作思索，答道，“东兴愿意配合政府，在保障药品质量与提升可及性之间找平衡——就像建新厂，既要满足产能需求，也要贴合香港长远的产业发展方向。”
晚宴结束后，总督特意与陈东并肩走向门口，压低声音道：“明早十点，来我办公室。关于葵涌建厂的事，我们细谈。”
翌日清晨九时五十分，陈东准时出现在港督府。柏立基总督开门见山：“港府已初步同意划拨葵涌的地块，你提交的规划方案若没问题，便可启动流程。”
陈东立刻从公文包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这是详细的产业园方案，每一项标准都按国际最高要求制定，您可以过目。”
会谈持续了一个小时。当陈东离开时，秘书官递来一个密封的信函：“总督嘱托，这是殖民部对药品出口的最新指引，或许对你开拓南洋市场有帮助。”
三日后，潮州商会的议事厅内，陈东将一份合资协议草案推至红木桌中央。
“南洋各埠，我们以‘东兴堂’品牌设立合资公司。”陈东的指尖轻点协议条款，“东兴占股51%，出药品、管理体系和培训体系；潮商占股49%，出店铺、人脉和本地运营。”
他展开一幅南洋地图：“每座城市设一家控股公司，下辖三到五间药堂。东兴派驻店长和药师，潮商负责疏通官府、应对帮派。利润按股分成，但管理标准必须统一。”
经营暹罗米行的林伯俯身细看条款：“陈生这51%的控股，是要把命脉握在自己手里啊。”
“林伯明鉴。”陈东颔首，“药品质量是东兴堂的命脉。每片药都得从元朗总厂发出，每个药师都得在总部受训三个月。这不是不信任各位，是要对南洋的千万病患负责。”
他话锋一转：“但本地的人情往来、码头规矩，全仰仗各位叔伯。东兴只管治病救人，潮商负责落地生根。”
议事厅里响起窃窃私语。做新加坡橡胶生意的郑先生突然击掌：“妙啊！这样既保了药堂的本色，又用了咱们的人脉。51%的股，买的是东兴的金字招牌和救命药，值！”
陈东微笑补充：“首批十个埠的合资公司，东兴先垫付半年药材。待站稳脚跟，再按股注资。”
当夜，这份《南洋东兴堂合资章程》便随着潮商的货船，驶向星洲、暹罗、马来亚。陈东在章程扉页题字：“医道无界，仁心相通。”这八个字，即将随着潮商的足迹，传遍南洋的每一个港口。
当晚，陈东站在东兴大厦顶楼，望着维多利亚港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写下一行字：“元朗局已破，葵涌蓝图将启。南洋星火，今可燎原。”
风从海面吹来，带着潮湿的暖意。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实业帝国，要从葵涌的这片土地上，慢慢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