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三月的香港,春寒还没散。
维多利亚港的海雾裹着细雨,把中环的高楼浇得又冷又亮。街上行人把衣领竖得老高,脚步匆匆,湿漉漉的柏油路映着路灯的黄光晕,看着热闹,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东兴实业顶楼办公室里,却是另一番热乎劲儿。
厚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杂音,只剩暖气嗡嗡转,还有翻文件的轻响。
李静宜把几份还带着墨香的文件,轻轻放在红木办公桌上。她声音里藏着点激动,指尖都攥得发白,今天穿的深灰色套装,衬得人特别利落:“董事长,最后一批股权确认文件都签完了!”
“咱们在青州英泥的股份,最后定在41.7%。董事会改组也过了,咱们提名的三个董事都选上了,原来的管理层还留着些职位,但大事得咱们说了算。”
坐在对面的陈伯谦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眼神挺亮。他面前摊着张复杂的资产图,接话道:“牛奶公司那边,咱们股份也到35.2%了,稳坐第一大股东。”
“麦克劳德一开始还挺抵触,现在也认了。合资的‘东兴牛奶地产开发公司’,框架协议昨天刚签完,咱们占70%,牛奶公司拿地皮入股占30%,就等报给港府注册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麦克劳德私下说,想让咱们赶紧推进薄扶林地块改用途的申请。”
陈东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两人。
他望着雨雾里若隐若现的港岛轮廓——尤其是北角那边隐约能看见的工业区,那是青州英泥的老底子。玻璃窗映着他的脸,看不出来多高兴,反倒有点累,却又透着股“早料到”的清明。
这几个月明争暗斗,砸了那么多钱,总算把两家握着好地皮的英资老公司攥在手里了。
青州英泥的水泥厂和沿海土地,牛奶公司在薄扶林、铜锣湾的大块地,就像几块结实的地基,能撑着东兴实业走十年。
这哪儿是光靠钱赢了?是他摸准了香港未来的路子。
可他心里门儿清:这才刚开头。
香港这盘大棋里,重要的棋子多着呢。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玻璃上划着,像是在描一幅没人见过的大地图。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墙上那张标满符号的香港地图,最后停在“屈臣氏”那个红标记上——那玩意儿,像颗挂在眼前的果子,就等摘了。
“静宜,伯谦,辛苦你们了。”
陈东声音挺平和,走回办公桌后坐下,双手指尖对着顶在一起:“根基算打牢了。接下来,你们怎么看屈臣氏?”
陈伯谦一听,立马在脑子里翻资料,谨慎地说:“董事长,屈臣氏是百年老号,‘屈臣氏大药房’在香港没人不知道,零售网特别值钱,跟咱们东兴堂的医药业务能凑一块儿干大事。”
“但……”他话头一转,脸色沉了点,“和记洋行是他的隐藏大股东。和记再怎么说也是英资洋行,咱们刚拿下牛奶公司,要是直接对屈臣氏下手,和记肯定急眼,说不定还会引着其他英资一起防咱们。”
“直接硬碰硬最傻。”陈东点头同意,嘴角忽然勾了下,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和记洋行”的位置,“伯谦,你研究过和记最近的动静,发现啥没?”
陈伯谦立刻答:“和记现在的老板祁德尊爵士,野心大得很。他上台后就想把和记搞大,追上怡和、太古,这两年买了不少公司,涉及贸易、航运好几个领域。”
“不过……”他犹豫了下,看了眼陈东的脸色,“从公开数据和业内消息看,这么猛扩张,他有点撑不住了,听说资金链特别紧。”
“不是有点撑不住,是快绷断了。”陈东打断他,语气肯定,“祁德尊有本事,也敢干,但心太大,消化不了那么多。”
“为了买公司,他把和记的信用都用到头了。银行又不傻,现在和记想再贷大笔钱,门儿都没有。”
李静宜眼睛一亮,立马懂了老板的意思:“董事长,您是说,和记现在最缺的是钱?咱们不是去抢,是去……‘帮’他?”
“对喽!”陈东赞许地点头,“雪中送炭,可比锦上添花让人记一辈子。咱们不是强盗,是救星——至少得让他觉得咱们是。”
他眼里闪过点算计的光:“伯谦,以我的名义约祁德尊爵士。语气要诚恳,就说东兴实业的陈东,特别佩服他领导下的和记,想上门拜访,聊聊能不能合作。”
“记住,姿态放低,咱们是来求合作的。”
“明白!”陈伯谦心里门儿清。
三天后,和记洋行总部会议室。
这儿的装修比东兴老派多了,甚至透着股旧劲儿。橡木墙板颜色发暗,真皮沙发边角磨得发亮,地毯图案都模糊了——一看就知道,这家老牌洋行,眼下日子不算太好过。
和记老板祁德尊爵士,个子挺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眉眼里藏不住的焦躁和疲惫。
他看见陈东一行人,热情得有点过了头,快步迎上来:“陈先生,久仰大名!欢迎欢迎!”
他握着陈东的手使劲晃,苏格兰口音很重:“东兴最近在市场上的动作,真是厉害,果然年轻有为!”
陈东心里清楚,这热情背后,是急着找救命稻草的慌。他笑着回:“爵士您太客气了。和记才是香港商界的老招牌,底蕴厚得很。”
“尤其是您这几年把和记业务扩了快一倍,这份魄力和眼光,我才真佩服。”
这话正好说到祁德尊心坎里,他笑得更热络了。
双方坐下,寒暄没几句,陈东就直奔主题,语气像朋友聊天似的:“爵士,我闲的时候看了和记的年报和一些分析,有个想法想跟您请教。”
“您领着和记正往大了做,这扩张肯定得靠大笔钱撑着,想必……公司现金流压力不小吧?”
祁德尊脸色瞬间变了——这正是他最头疼的事,被人这么准地戳中,他脸上的镇定差点绷不住。
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雪茄盒递向陈东(陈东摆手谢绝),自己点了一根猛吸一口,烟雾里含糊着诉苦:“陈先生是明白人,眼光毒。”
“不瞒你说,为了买些能一起干大事的好资产,让和记快速崛起,我们确实投了太多钱。银行那边的贷款额度,也确实……不太够了。”
“不太够”三个字,其实是“快没钱了”的客气说法。
陈东点点头,身体往前倾了倾,一副掏心窝子的样子:“爵士,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最佩服有魄力、有远见的老板。”
“东兴实业特别看好和记的未来,所以我们仔细考虑后,想做和记的战略合作伙伴,跟您一起干。”
祁德尊眼睛一下子亮了,紧紧盯着陈东。
陈东不慌不忙地抛出早就准备好的方案:“具体怎么合作,我们想分两步走,表表诚意。”
“第一,东兴愿意给和记注资500万港元,以增发普通股的形式,换和记15%的股份。我们做战略股东,支持董事会的事,也会按股份比例行使股东权利。”
500万港元现金!祁德尊呼吸都顿了一下——这钱能解股东层面的燃眉之急,而且普通股带来的完整股东权利,也让他觉得对方是真心想长期合作,没藏着立刻夺权的心思。
“第二,”陈东又抛出个更大的诱饵,“东兴旗下的东兴医疗公司,能在现有银行贷款之外,再给和记担保一笔1000万港元的信用贷款,期限五年,利息比市场低。”
“不过咱们得先说好,等双方做完尽职调查、签完正式贷款协议,这笔钱会分三批划拨,确保能真正帮到和记的扩张计划。”
一千五百万港元!还要分批次稳妥拨付!祁德尊夹雪茄的手指都有点抖。
这哪儿是解渴,简直是快渴死的时候看见绿洲了!有了这笔钱,他能接着推进那些宏伟的并购计划,真跟怡和、太古掰掰手腕了!
可他是老商人,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陈先生,”他努力稳住声音,“这么好的条件,东兴想让和记做什么?”
陈东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坐直身子,语气诚恳得像替对方考虑:“我们想拿和记屈臣氏的全部股份。”
看见祁德尊眉头猛地皱起来,一脸“果然如此”的抗拒,陈东赶紧抬手打断他,语速快却清楚:“爵士,您别误会!这绝不是趁火打劫,是咱们双方长远考虑的好办法!”
他直视祁德尊,掏心窝子似的劝:“屈臣氏是好牌子,没错。可您说实话,它做零售、开药房的业务,跟和记以后要重点搞的航运、大宗贸易、码头仓储,能凑到一块儿去吗?”
“是不是占了您太多精力,让您没法专心搞主业?”
不等祁德尊说话,他接着说:“把屈臣氏交给东兴堂,我们能用在医药研发、生产、渠道上的经验和资源,砸钱把它做起来,让它成东南亚一流的医药零售巨头——这本身就是笔好生意。”
“对和记来说,”陈东的声音透着诱惑力,“把这项不搭边的业务剥出去,不仅能立刻拿到一笔现金(屈臣氏的股权转让款另算),还能让您和团队彻底没牵挂,专心搞大事!这才是真正的‘把主业做强’啊!”
说到这儿,陈东脑子里闪过前世的记忆——他知道,祁德尊这时候心里,早就憋着更大的野心。
他决定再推一把,把对方的野心撩起来:“爵士,恕我直言,以您的本事,难道就满足于和记现在的地位?”
“怡和才是香港市场的老大,是压在所有人头上的大山。要是……我是说要是,钱不再是问题,您下一步,是不是该盯着那些能真正改变局面、能让和记成百年基业的大资产?”
他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看着祁德尊,缓缓说出两个名字:“比如……有百年历史、有完善深水船坞和技术的黄埔船坞?”
“还有在港岛核心区握着大量仓储土地、潜力大得很的均益仓?”
祁德尊心底猛地泛起一阵寒意。
他盯着眼前的年轻华人,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雪茄——自己藏在书房地图后、连核心团队都没敢全盘透露的战略计划,竟然被这个外人一语道破!这种洞察,精准得让他后背发毛。
一瞬间,祁德尊心里最后一点舍不得卖屈臣氏的念头,全没了。
用一项不搭边、还费精力的零售业务,换能支撑他实现野心的大笔资金,还能拉上一个“懂”他的强盟友——这笔买卖,太值了!
“陈先生!”祁德尊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激动得脸都红了,隔着桌子伸手给陈东,苏格兰口音更重了,“您的眼光和对行业的看法,太让我佩服了!”
“和记特别愿意跟东兴这样的伙伴一起干!就按您说的办,原则上我全同意!”
接下来的细节谈判,顺得不能再顺。
双方的法律和财务团队连轴转,一周后,东兴和和记一起发了公告:
东兴注资500万港元,以增发普通股形式成为和记战略股东,获一个董事会席位;东兴旗下东兴医疗将在尽职调查后,分三批向和记担保1000万港元信用贷款;作为合作的一部分,和记将手中屈臣氏全部股份,按低于市场价的“友情价”转让给东兴堂。
消息一出来,香港商界炸了锅。
有人看不懂,说陈东花大价钱买个“老药铺子”,是“华人钱多没脑子”;有人说这是华资和英资难得的合作,是新趋势。
怡和老板亨利·凯瑟克看到新闻,只轻蔑地笑了笑,对下属说:“祁德尊那个赌徒找了个冤大头,那华人小子还以为捡了便宜。随他们去,成不了气候。”
可在东兴实业顶楼的内部会议上,陈伯谦和李静宜虽然照办了,脸上还是有点犯嘀咕。
李静宜看着刚划出去大笔钱的财务报表,忍不住问:“董事长,咱们对和记是不是太客气了?一千五百万的现金加贷款,代价是不是太高了?屈臣氏再好,规模也有限啊。”
陈东站在窗前,夜里的香港灯火像星星一样亮。
他转过身,脸上没半点“亏了”的懊恼,只有一种“一切都在掌握”的沉静,还有点猎人布好陷阱后的冷劲。
“客气?不是客气,是播种。”他缓缓说,目光扫过两个核心助手,语气平和却有分量,“你们记住今天这个日子,记住咱们签的每一份文件。我今天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撒在好地里的种子。”
他走到办公桌旁,手指重重戳在“和记洋行”的文件夹上,语气严肃得像警告:“祁德尊有魄力、有本事,但野心太大,还不切实际!”
“咱们给了他这么多钱,他肯定像输红眼的赌徒拿到本钱,更疯狂地去买公司!黄埔船坞、均益仓,说不定还有更多!”
“和记的规模会像吹气球似的,短时间内变得特别大,表面上风光,甚至能威胁到怡和!”
“但是,”陈东话锋一转,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雨,“这种没扎实利润撑着、全靠借债和资本游戏堆起来的公司,根基比沙子还虚!楼盖得越高,塌的时候越惨!”
陈伯谦好像猜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瞳孔一缩,声音有点干:“董事长,您的意思是……咱们是在……”
“对。”陈东点头,把那个藏了十几年的计划说透,“我预见到,不出十五年,全球必有一场大的经济风暴,七十年代初大概率就会来。”
“到时候,这种高负债、虚胖的公司,肯定第一个完蛋!”他的目光像穿越了时空,看到了那场灾难,“那时候,和记因为疯狂扩张,债台高筑,绝对扛不住风暴,资金链会彻底断了,甚至要破产清算!”
办公室里静得吓人,只有窗外维多利亚港传来的微弱汽笛声。
李静宜捂住了嘴,陈伯谦额头冒出了细汗——他们终于懂了,老板这看似“傻气”的大方背后,藏着多大的算计!
陈东的声音又平静下来,却带着种下棋落子的笃定:“到了那一天,和记撑不住、到处求人的时候,咱们东兴是什么身份?”
“是他重要的战略股东,在董事会有说话权;更是他最大的债主之一,手里拿着他当年签的巨额借据!”
“论情(咱们帮过他)、论理(股东责任)、论法(债权优先),咱们都是第一个能救和记的人,也是唯一有资格接盘的‘白骑士’!”
他停了停,让这个冷酷的逻辑刻进两人心里:“那时候,咱们要‘收’的,就不是今天这一个屈臣氏了。”
“是整个因为疯狂扩张变得特别大、却因为危机变得特别便宜、任人拿捏的——和记洋行帝国!”
“想拿东西,得先给东西。明着修栈道,暗着走小路。”陈东又望向窗外的灯火,那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商业故事,而他下了最大的一盘棋,“咱们今天布的,是一盘慢棋。刚落子,没声音。”
“但要将死对方,得等十几年。你们要做的,就是帮我看好这份‘资产’,让它按咱们写的剧本走,别提前垮了,也别走歪了。”
夜越来越深,维多利亚港的浪光闪着诡异的光,映着这座东方之珠的繁华和暗流。
陈东知道,他已经落下了一枚能改变香港商业格局的棋子。潮水总会按时退去,而他,会是那个早就备好大船、甚至准备好接管整个港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