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暖阳,带着南国特有的温润,透过车间新刷的、还带着淡淡油漆味的玻璃窗,在刚刚调试完毕、泛着崭新金属光泽的生产线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斑驳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松香受热后特有的焦糊甜香,混合着新木料和机油的气味。
陈东站在车间门口,看着工人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装,有条不紊地分拣着色泽金黄的松香原料,心头涌起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踏实感。
自从那日在陆羽茶室与忠哥会面后,工厂周遭那些曾经如影随形、带着审视与恶意的窥探目光,便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彻底消失了。
“东家,您来看看这批新到的蓖麻油。”老师傅老吴捧着账本快步走来,一向紧锁的眉头难得地舒展开,指着墙角那几个擦拭得锃亮的铁皮桶。
“越南来的,成色透亮得像琥珀,杂质少,纯度比上一批高了半成不止。”
“关键是价钱,”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欣喜,“每斤还便宜了一分钱。送货的伙计私下说,货主那边一听说咱们厂子现在挂了‘联兴’的字号,二话不说就主动给让的利。”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茶餐厅的伙计阿强,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旧单车,风风火火地冲进院子,车把上挂着的铝制餐盒随着颠簸晃荡作响。
“东哥!东哥!”阿强脸颊红扑扑的,额上带着细汗,显然是蹬得急了。
“刚才在忠哥家粮油店门口,他家伙计特意拉住我,让给您捎个话儿!说南洋‘和生行’的李世昌经理,昨儿个傍晚住进半岛酒店了,让您得空带着样品过去谈谈!”
陈东心头一动,接过阿强递来的那张名片。
名片质地厚实,边缘烫着金,触手微凉,上面用中英文双语印着“新加坡、马来西亚仓储中心经理李世昌”的字样。
他指尖在那行烫金小字上轻轻摩挲,仿佛能感受到背后所代表的广阔市场与沉重分量。
他立刻转身,语气果断地吩咐老吴:“吴叔,马上准备最新批次、胶体最透亮均匀的那批货,挑一百张品相最好的。”
“记住,用防潮的油纸仔细包好,每十张一扎,不能有丝毫马虎。”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让细妹她们用红笔,在每张样品背面清晰地标上生产日期和批号。”
半岛酒店的套房,与他的工厂车间仿佛是两个世界。
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漂浮着雪茄的醇香和鲜花的淡雅。
李世昌经理年约五十,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审慎。
他验货的方式极为考究,不仅用指腹反复感受胶体的初黏性和持黏性,更将样品小心翼翼地浸入一旁盛着温水的玻璃杯。
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胶体在不同水温下的变化、是否出现浑浊或分离。
“陈厂长,明人不说暗话。”李世昌放下放大镜,用雪白的手帕擦了擦手,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南洋市场,比香港大上十倍不止,椰林胶园、橡胶作坊、远洋货轮,到处都需要这个。”
“但那里的水,也比香港深十倍不止,帮派林立,码头规矩盘根错节。”他展开一张绘制精细的南洋地图,用红笔在几个主要港口城市上重重圈点。
“每月八万张,是合作的保底数。但是,”他抬眼,目光直视陈东,“按我们几十年传下的老规矩,你需要让出一成的利润,交给‘义联商会’作为通路费。”
“这是确保你的货能平安送达遍布南洋二十多个主要批发点的前提。”
陈东心念如电转。
他注意到李经理身后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助理,正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他们的谈话要点,而桌上那台算盘,已经显示出一串显然是经过精密算出的数字。
这不是随意的报价,而是一套成熟的、层层盘剥的体系。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态放平,如同对待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李经理,让利可以商量。”陈东语气沉稳,将带来的样品在光洁的玻璃茶几上一张张平铺开来,展示着胶体无与伦比的均匀度和光泽。
“但相应的,考虑到我们产品的卓越品质和稳定性,以及‘联兴’字号提供的货源保障,单价需要提到九毫半(0.95港元)。”
“您看这胶体的拉丝效果和耐温性,远非市面上普通货色可比。”他特意在“联兴”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这既是底气,也是无形的筹码。
谈判在氤氲的茶香和偶尔的计算器按键声中进行。
最终,这笔远跨重洋的生意,在几次茶杯起落间基本敲定了框架。
然而,更大的惊喜,在他回到工厂后的第三天接踵而至。
这一次,是林叔亲自登门。
与往日那种带着算计和居高临下的姿态不同,此刻的林叔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谦逊的笑容,手里捧着一份装帧精美的全英文合同。
“阿东,”林叔的称呼也变得亲近了些,“有个天大的好消息!美国金伯利百货的采购代表,正在亚洲寻找稳定的粘鼠贴供应商。”
“我通过一些老关系,把你的样品递了上去。”他将合同在陈东那张旧办公桌上摊开,条款清晰得令人意外。
“他们开出的条件是每月五万张起订,但有个硬性要求——产品必须通过美国消费品安全委员会(cpSc)的全面检测认证,特别是重金属含量和挥发性有机物指标,要求极其严苛。”
此刻,远在太平洋彼岸的洛杉矶,金伯利百货采购部经理约翰·卡特,正对助理严肃地叮嘱:“湿度循环测试必须做满整整四周!”
“我要看到这批亚洲样品在模拟跨太平洋海运的高湿高热环境下的完整性能衰减数据,任何一项指标不合格,都意味着巨大的商业风险。”
而与此同时,在新加坡和生行的办公室里,刚与陈东分别不久的李世昌,也对下属交代:“首批订单还是下给香港那家东兴厂,他们的胶跟诱香剂都很不错,确实值得信赖。”
“产品质量稳定是开拓市场的第一要素。”
这些远隔重洋、基于严格商业逻辑的考量和决策,此刻正化作真金白银的订单,沉甸甸地压在陈东的案头。
生产线上,新招募的工人手法还显生疏,一不小心,松香与蓖麻油的比例调配差了一分火候,胶体颜色出现细微偏差。
老吴急得满头大汗,围着锅灶直转悠:“东家,这……这批货怕是要返工了!耽误了交货期可怎么好!”
“吴叔,别急。”陈东脱下外衣,挽起衬衫袖口,露出略显清瘦却坚实的手臂,亲自走到熬胶锅前。
他拿起长长的搅拌棍,一边示范,一边耐心讲解,声音沉稳而清晰:“你看,搅拌的时候,手腕要沉,力道要均匀,必须始终顺着同一个方向,不能乱……”
“对,就是这样,感受胶液阻力的变化。”他手把手地教着,额角因为靠近高温而沁出细密的汗珠。
在午后斜照的阳光映衬下,汗珠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夜幕悄然降临,维多利亚港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撒了一把碎钻在黑丝绒般的海面上。
喧闹了一天的工厂终于安静下来。
陈东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就着那盏陪伴他许久的旧台灯,仔细核算着账目。
南洋和生行的预付款、美国金伯利百货开出的信用证额度、为满足新订单而添置设备的尾款……
象牙色的算盘珠子在他修长的手指拨动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噼啪声,最终,上下两排珠子定格在一个令人振奋的数字上。
他轻轻推开账本,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越过窗户,投向窗外那片璀璨夺目、充满无限生机的港湾。
远方传来低沉悠长的货轮汽笛声,仿佛在回应着他内心的澎湃。
这一次,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脚下这间曾经在风雨飘摇中挣扎的小小胶板厂,已经真正挣脱了所有束缚。
像一艘加满了燃料、整修一新的航船,正鸣响汽笛,坚定地驶向那片广阔无垠、充满机遇与挑战的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