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振闭上眼睛的那几秒,指挥中心里的争论声、设备运行声仿佛都被抽离,只剩下他自己心脏的闷响。再睁开时,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怒火被深重的冰冷疲惫压了下去。
他输的不是一场战斗,而是输掉了一个时代。
“报告!”通信员声音急促,“后勤三营A-7车队,偏离预定路线,在2号区域新建路段陷入泥沼!”
屏幕上立刻切出一个实时画面。十几辆满载物资的重型卡车,歪歪斜斜地陷在一条被伪装成坚实路基的泥沼地里,伪装层下的淤泥包裹着半个车轮,动弹不得。一名司机踩着油门,轮胎空转,甩出的只有黑色的烂泥,糊满了车窗。
“那条路在地图上明确标记为危险区域,并未纳入今日后勤规划!他们为什么会走?”后勤处长方振国的质问声因愤怒而嘶哑。
负责调度的吴参谋脸色惨白,指着系统日志:“报告旅长,命令由后勤指挥系统直接下发,最高优先级。理由为主干道塌方,系统判定此为最优绕行路线。所有授权口令、数字签名均验证通过。”
命令无误。但路是陷阱。
“滴滴滴——!”刺耳的警报再次响起。
“空突旅鹰隼一号紧急返航!”
“鹰隼一号什么情况?”雷振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鹰隼是他手下最顶尖的王牌飞行员,此刻理应在执行对红军假想防空阵地的压制任务。
“飞行员报告……数据过载。”空军联络官高祥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他的战术平板和头盔显示器,瞬间被上百个高威胁目标信号刷屏,敌我识别系统出现间歇性紊乱,甚至有三次将友邻的无人机误判为敌方导弹。他……他什么都看不清了,再飞下去就要撞山了。”
数据致盲。
不是被电磁干扰,不是被导弹锁定,而是被海量、精准却毫无意义的数据流晃瞎了眼睛。
“旅长!”网络安全少校何晨光冲到指挥台前,他摘下耳机,脸上的汗水和着油彩,划出几道沟壑,“七号弹药库出事了!”
雷振已经麻木了。他甚至没有问是什么事,只是等着宣判。
“七号弹药库的智能消防系统……启动了最高级别的火灾应急预案。报告有超过二十个监测点温度异常,联动气体传感器读数爆表。现在,所有的防爆门全部锁死,内部自动灌注了惰性气体。我们的人,被自己的安保系统挡在了外面,连根撬棍都递不进去!”
一个后勤车队,瘫痪。
一个王牌飞行员,返航。
一个核心弹药库,自锁。
三件事,发生在三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却都指向同一个幽灵。这个幽灵没有开一枪一炮,却精确地切断了他这头钢铁巨兽身上的三条主动脉。
雷振走到少校何晨光面前,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没有咆哮,声音平静得可怕:“找到他,把他给我从网络里揪出来。我要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何晨光的身体抖了一下,嘴唇哆嗦着,说出了一句让整个指挥中心陷入死寂的话。
“旅长……我们……我们不是被入侵了。”
他抬起头,眼神里是技术人员面对无法理解的现象时,那种最纯粹的恐惧和绝望。
“我们的防火墙没有被突破,日志里没有任何非法访问记录。所有的指令,都是通过正常渠道、用最高权限下发的。就好像……就好像我们的系统在合法地指挥我们走向混乱。”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个最可怕的结论。
“对方不是黑客。他就是管理员。”
管理员。
这个词像一柄重锤,砸在指挥中心每个人的天灵盖上。他们引以为傲、固若金汤的天网指挥系统,在敌人面前,原来只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而敌人,就是这座城市的市长。
雷振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终于明白,秦卫兵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这支部队进行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这根本不是演习,这是一场教学。一场关于神如何戏耍凡人的教学。
他抓起桌上的加密通讯器,这部电话,只在最极端的情况下,才能直接接通导演部。
“导演部,我是雷振。”他的声音极度嘶哑,“我部指挥系统已被合法接管,常规作战已无意义。我判断,当前博弈已陷入必败僵局,请求授权,启动焦土预案,重置战场规则。”
焦土,一个从未在演习中被提及过的代号。它的真正含义是:暂时脱离并放弃现有的一切信息化指挥框架,回归最原始的战争形态。
这等于是在一场高科技的棋局上,一个棋手愤怒地告诉裁判:我不按你的规则下了,我要掀翻棋盘,跟对手在废墟上短兵相接。
导演部指挥中心。
石定邦听着耳机里雷振压抑着的声音。他身边的参谋们炸开了锅。
“启动焦土?这是在破坏演习规则!”大校赵振声激动地站起来,“这是典型的劣势方掀棋盘行为,应予驳回!”
“我附议!”参谋孙毅立刻跟上,“我们就是要检验蓝军在复杂信息环境下的作战韧性,他这么一搞,演习的核心科目就失败了。”
争论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看向石定邦,等待着这位总导演的裁决。
石定邦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大屏幕,蓝军的态势图一片混乱。绿色的箭头互相穿插,红色的警报此起彼伏,整个指挥体系正在发出混乱、矛盾的指令。
而在红军那边,一片静谧。秦卫兵的指挥部里,甚至连一个多余的指令都没有发出。
一切尽在掌握。
许久,石定邦才摘下耳机,放在桌上。他环视了一圈部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批准。”
两个字,让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下来。
赵振声大校急了:“首长!这不合规矩!”
“规矩?”石定邦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规矩是我们定的,但秦卫兵的腾蛇,现在已经成了规矩本身。在它构建的博弈模型里,雷振的任何常规策略,期望收益都是负数。你们告诉我,当对手已经定义了整个游戏,并且还是唯一的裁判时,你让玩家怎么赢?”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屏幕前,看着那个代表着蓝军指挥部的光点,像一颗被蛛网缠住的飞蛾,徒劳地挣扎。
“演习,不是为了看一场完美的胜利,而是要找到我们失败的所有可能路径。雷振没有疯,他做出了一个绝境中极其理性的选择:既然无法在你的规则里赢,那就摧毁规则本身,把棋局拖入一个全新的、更混乱、更原始的博弈维度。”
他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我现在想看的,就是当棋盘被掀翻,当所有预设的变量都化为混沌时,秦卫兵那个全知全能的上帝,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优雅地掌控一切。”
这是导演部的第一次关键介入。它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却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将这场演习从规则对抗,猛地推向了极限生存的未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