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要塞的静默,是一种会渗透进骨髓的寒冷。
这里没有锈蚀商会血汗工厂的喧嚣,没有多特殖民卫星贫民窟的酸腐气味,更没有天工坊那令人安心的、混合着机油与食物香气的烟火气。有的只是空气循环系统单调的白噪音,是脚下金属地板传递来的、恒定不变的微弱震动,是灯光以最符合生物舒适度标准的角度和亮度洒落,分毫不差。
一种被精心计算、绝对控制的“完美”。
罗奇坐在凯伦·镀金书房那张符合人体工学的座椅上,背脊挺直。这间书房与其说是休息之所,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战略指挥中心兼资料库,只是用温暖的木色调和几件抽象的金属艺术品柔化了其冰冷的内核。他的面前悬浮着数面光屏,上面流动着关于高等物理和神经链接学的复杂公式。
凯伦坐在他对面,手中端着一杯氤氲着热气的、成分不明的合成饮品,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他的目光落在罗奇身上,带着惯常的、如同观察稀有标本般的审视与探究。
“关于上次提到的神经接口非线性负载问题,你的理解超乎我的预期,罗奇。”凯伦开口,声音温和,却没有任何暖意,“尤其是在能量溢出时的应急反馈机制,你提出的那个‘分流’构想,虽然原始,但角度很有趣。”
罗奇的指尖在膝盖上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那是他从欧文描述的旧时代机械原理中得到的灵感,刻意包装成一种“直觉式”的粗陋想法提出。他低下头,用一种符合他此刻“被研究对象”兼“学生”身份的、略带拘谨的语气回应:“只是……偶然想到的。”
“偶然,往往蕴含着被逻辑忽略的真相。”凯伦微微一笑,放下杯子,“你的价值,正在于这些‘偶然’。议会的研究过于追求绝对理性和标准化,有时反而会迷失在数据的迷宫里。”
这是凯伦惯用的手段,给予肯定,同时暗示他的“独特”,潜移默化地拉拢。若是初来时的罗奇,或许会在这种看似推心置腹的话语中产生一丝动摇。但现在,他只在心中冷笑。
房间里短暂地沉默下来,只有光屏上数据流动的细微嗡鸣。
凯伦似乎准备开始下一个议题,关于某种新型合金在机甲关节处的应用。但这一次,罗奇抢先抬起了头。
他直视着凯伦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用一种带着刻意压抑、却又足够清晰的困惑语气,问出了盘旋在他心中已久的问题:
“凯伦先生。”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如果……进化的方向,是让少数人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完美,而代价是必须抛弃……甚至清除绝大多数被视为‘落后’的同类……”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一丝符合他年龄的、对宏大命题的迷茫与挣扎。
“那么,当‘新人类’最终站在进化的顶峰,俯瞰的却是一个因为失去绝大多数同类而变得空旷、寂静的世界时……这种进化,最终抵达的,会不会不是永恒,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孤独和灭绝?”
问题问出的瞬间,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光屏上流动的数据似乎都慢了一拍。
凯伦·镀金脸上那公式化的、温和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他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被更浓厚的、近乎灼热的兴趣所取代。
他身体微微前倾,第一次,不再是靠在椅背上,用一种完全放松的、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罗奇。
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仿佛要重新评估这件“藏品”的价值。
“孤独……与灭绝?”凯伦轻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更深、也更冷的弧度,“很有趣的角度,罗奇。这是我第一次,从‘被观测者’的角度,听到对这个命题如此……本质的质疑。”
他目光中的探究几乎化为实质。
“看来,你已经开始……真正地‘思考’了。”
罗奇迎着他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知道,自己刚刚主动推开了一扇危险的门。门后可能是更严密的监控,更深入的探究,但也可能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通往真相的裂缝。
他维持着脸上那副混杂着迷茫与一丝不安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
“我只是……不太明白。”
凯伦·镀金身体前倾的姿势维持了足足三秒,仿佛一尊刚刚被注入生机的优雅雕塑。他眼中那抹惊讶已经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愉悦的、找到新奇玩具般的光芒。罗奇的问题,显然精准地刺中了他某个感兴趣的学术神经。
“‘孤独与灭绝’……”凯伦缓缓靠回椅背,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话语打拍子。“一个充满……诗意,却也极其感性的担忧,罗奇。我很高兴你能思考到这个层面,这证明你的价值远不止于那四次手术。”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词句却开始变得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冰冷。
“让我们抛开无用的情感投射,回归本质。”凯伦的目光锁住罗奇,仿佛要将他钉在思想的实验台上,“首先,你需要理解一个概念:‘文明载体’的更迭。在旧地球时代,恐龙称霸星球亿万年,它们的灭绝,为哺乳动物,乃至最终为我们人类的崛起腾出了生态位。恐龙的灭绝,对于恐龙自身是悲剧,但对于更高级的文明载体——人类而言,却是必要的序幕。”
光屏上,那些物理公式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简洁的演化树状图,从单细胞生物一路延伸到智人,并在“新人类”这里做了一个显眼的标记和问号。
“同理,”凯伦继续,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当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旧有的载体——也就是目前的‘旧人类’——由于其生理结构的局限性、情感的不稳定性、寿命的短暂,已经无法承载文明继续向更高维度跃迁所需的知识总量、决策效率和生存适应性。他们,就像那些恐龙,成为了文明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障碍……”罗奇低声重复,这个词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心脏。他想起了多特卫星上面黄肌瘦的工人,想起了蚀骨之民在矿井中佝偻的身影,想起了天工坊里那些热情洋溢的墨家子弟……他们在凯伦的话语里,都被简单地归类为“障碍”。
“没错,障碍。”凯伦肯定道,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宇宙的资源是有限的,生存空间是宝贵的。将有限的资源无限度地投入到注定无法进化、甚至可能因内部争斗而将文明拖回黑暗时代的‘旧载体’上,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是理智的缺失。”
他挥手调出另一组数据,显示着旧时代战争消耗、环境污染、疾病死亡率的惊人数字。
“看看历史,罗奇。混乱、痛苦、低效……这就是旧人类主导下的文明常态。而‘新人类’,通过基因优化,摆脱了疾病的困扰;通过神经强化,拥有了更高的学习效率和决策能力;通过寿命延长,能够进行跨越数个世纪的长远规划。我们,是文明为了生存下去,为了走向星辰大海,而必然选择的、更优越的载体。”
凯伦的论述逻辑严密,自洽得可怕,每一个论点都有看似无可辩驳的数据支撑。他构建了一个冰冷的、以“文明整体利益”为最高准则的宏大叙事。在这个叙事里,个体的牺牲,无论是恐龙还是旧人类,都成了某种“自然规律”的一部分,甚至是“进步”的代价。
“所以,”罗奇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再次抛出那个核心问题,“为了‘更伟大的目标’,为了文明的‘跃迁’,牺牲掉绝大多数被视为落后的同类,就是……可以接受的?是……正确的?”
凯伦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对罗奇执着于这个“情感核心”感到一丝有趣,又或许是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正确与否,是道德层面的判断,而道德,会随着文明阶段的不同而演变。”他的话语如同最终审判,“在生存和进化的绝对命题面前,个体的‘正确’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效率,是结果,是文明火种的延续。”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罗奇眼中那无法完全掩饰的震动,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怜悯”的意味:
“罗奇,宇宙不会因为恐龙的眼泪而停止演化。同样,它也不会因为旧人类的挣扎而放慢脚步。是选择作为旧载体的一部分,被时代的洪流碾碎,还是拥抱进化,成为新载体的一员,共同开拓未来……”
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才是你真正需要思考的问题。情感是旧人类的枷锁,而理性,才是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话语落下,书房内一片死寂。那冰冷的理性壁垒,如同伊甸要塞本身,将罗奇紧紧包围,几乎让他窒息。他看到了凯伦·镀金,乃至整个镀金议会那完美理性外壳下的本质——那是一种将“优化”和“效率”奉为神明,并为此可以心安理得地执行任何残酷计划的、绝对冷酷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