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吝啬地洒落在天工坊的废墟上,无法驱散弥漫的硝烟与死亡的气息,反倒给这片残骸蒙上了一层凄凉的灰白。临时医疗点外,幸存者们聚集在相对空旷的地带,沉默地注视着中央那几个身影。空气中除了焦糊味,更添了一种无声的、沉重的谴责。
罗奇站在废墟之上,脚下是扭曲的金属和凝固的暗红。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便服,却掩不住身体的虚弱和苍白。每呼吸一次,胸腔和脊柱都传来尖锐的抗议。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两枚神经监测器,冰凉的金属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的面前,是仿佛一夜佝偻的诸葛清风,以及被同伴搀扶着、仅存独臂、眼神如同淬毒匕首的公输亮。更外围,是其他幸存下来的墨家成员、学员,他们的目光复杂地交织在罗奇身上——有不解,有愤怒,有鄙夷,也有极少数的、隐藏得很深的悲哀。
没有告别仪式,没有慷慨陈词。只有废墟作为背景,死寂作为配乐。
凯伦·镀金带着两名议会护卫,站在稍远一些的、相对“整洁”的空地上,他神情平静,仿佛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戏剧。他那艘流线型、银光闪闪的小型穿梭机就停在不远处,与周围的破败格格不入。
罗奇的目光扫过墨轻尘毫无知觉的脸,掠过诸葛清风眼中的沉痛,最后与公输亮充满恨意的视线狠狠撞在一起。他看到了公输亮无声蠕动的嘴唇,那口型分明是:“叛徒。”
这个称呼像鞭子抽在他心上,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他向前一步,脚步有些虚浮,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冰冷而决绝:
“我,罗奇,今日在此,正式脱离墨家。”
一句话,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无声的涟漪。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和几声无法抑制的低啜。
“感谢墨家曾经的收留与教导。”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段无关紧要的公文,“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墨家的路,看不到未来。镀金议会能给我更广阔的平台,更强大的力量,以及……我更想要的未来。”
他将“未来”两个字咬得很重,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片运输舰的残骸方向。
“所以,你就选择在墨家最艰难的时候,投向那些冷血的旁观者?”一个年轻的墨家子弟忍不住嘶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罗奇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诸葛清风:“长老,人往高处走。我想,您能理解。”
诸葛清风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冰冷的表象,直抵他鲜血淋漓的内心。老人嘴唇翕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没有指责,没有挽留,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个结局。
就在这时,公输亮猛地挣脱了搀扶他的人,踉跄着上前一步,独臂指着罗奇,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罗奇!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懦夫!林薇死了!教官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你却要投靠那些见死不救的杂碎?!你的血是冷的吗?!”
他的话代表了大多数幸存者的心声,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射向罗奇。
罗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他转向公输亮,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近乎残忍的平静:“死了就是死了。活着的人,总要为自己打算。留在废墟里缅怀过去,能让他们活过来吗?能让你失去的手臂长回来吗?”
他的话像冰锥,刺得公输亮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被同伴死死扶住,只能用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死死瞪着罗奇。
“够了。”诸葛清风终于开口,声音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人各有志。既然罗奇已做出选择,墨家……不会强留。”他挥了挥手,仿佛驱散什么不洁之物,“你走吧。”
罗奇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墨轻尘,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他短暂温暖和最终梦魇的废墟,看了一眼那些或憎恨或失望的面孔。
他转身,朝着凯伦·镀金的方向走去。脚步坚定,背影挺直,仿佛感觉不到那些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
每一步,都像是在烧红的刀尖上行走。脊柱的剧痛,神经的抽搐,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但他不能回头,不能迟疑。
凯伦看着他走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如同收藏家得到珍品般的微笑。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就在罗奇即将踏上穿梭机舷梯的那一刻,诸葛清风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罗奇。”
罗奇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诸葛清风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意味:“记住你来时的路。墨家的大门……或许有一天,会为迷途知返的人再度开启。”
罗奇的脊背僵硬了一瞬,随即,他迈步踏上了舷梯,消失在穿梭机舱门之内。
舱门缓缓闭合,隔绝了外面那个破碎的世界,也隔绝了所有的目光和声音。
穿梭机轻盈地升起,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载着“叛徒”离开了这片浸满鲜血与眼泪的废墟,朝着轨道上那座洁白的、冰冷的“伊甸”要塞飞去。
地面上,公输亮猛地挣开同伴,独臂抓起地上一块焦黑的碎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早已远去的穿梭机掷去,石块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落回废墟。
他颓然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哀嚎。
诸葛清风仰望着天空,直到那艘银色的穿梭机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不见。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晶莹,但很快被坚毅所取代。
他转身,面向残存的墨家火种,声音不大,却带着重整山河的力量:
“收拾行装,掩埋同伴。墨家……还没有亡!”
“蛰伏,是为了更好的重生!”
而此刻,在飞速上升的穿梭机内,罗奇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紧闭双眼。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他的手中,那两枚神经监测器硌得他生疼。其中一枚,是诸葛清风在他临行前,借着最后那一下看似无意的挥手,悄然塞入他手中的——一个微小的、不起眼的加密存储器。
荆棘之路,已经开始。他亲手戴上了叛徒的枷锁,走向未知的深渊。
只为在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星空下,杀出一条通往真相与复仇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