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味树的根系在地面盘出交错的纹路,像无数条沉睡的蛇。林风就蹲在最粗壮的那根树根旁,指尖反复摩挲着青铜勺上的鼎纹。那些螺旋状的纹路被磨得发亮,指尖划过凹槽时,能感觉到细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轻轻呼吸。
勺身映出的光团里,画面正缓缓流动。
守味派的苦伯佝偻着背,给融味派的陶匠递过去一把新采的薄荷。老伙计俩为酿酒该先放蜜还是先放姜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溅在对方花白的胡子上也不在乎。苦伯的烟杆在地上敲得笃笃响,陶匠的手指在陶坯上戳出个小坑,最后却相视一笑,把薄荷一起扔进了酒缸。
铁山扛着半扇烤鳞鱼往工坊跑,油汁顺着鱼皮往下滴,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他裤脚的泥点甩在守蜕人新补的竹帘上,惹得守蜕人举着木槌追了半条街。竹帘被追得晃悠不停,掉出片泛着蓝光的蛇鳞,铁山却猛地刹住脚,捡起鳞片塞回守蜕人兜里,嘴里嘟囔着你这破帘子再掉,下次不给你留鱼皮了。
伶仃的味扇不知何时落在阿蓝脚边,扇面上五味调和四个字被风掀得轻轻颤动。阿蓝弯腰去捡,扇骨却勾住了他腰间的刻刀穗子,两人一扯,扇面突然展开,飞出片晒干的桂花,正好落在融味派酿好的酒坛里,激起一圈细小的涟漪。
这些画面像串沾着蜜的珠子,被青铜勺的光细细串在一起,落在林风眼底,暖融融的,像揣了个刚出锅的烤红薯。
在看啥?
创世之蛇的尾巴尖突然从树后探出来,轻轻扫过他的后背。鳞片特有的涩感蹭过布衫,带着点草木的清香。它琥珀色的瞳孔里也映着这团烟火气,竖瞳慢慢放宽,像浸在温水里的宝石。
空味界的味道,从来不是单打独斗的。蛇的声音带着鳞片摩擦的沙沙声,就像你娘做槐花糕,得有磨好的面粉、新摘的槐花、灶里的柴火,缺了哪样,都不是那个味。
林风把青铜勺往地上一杵,勺柄敲在树根的结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声响惊飞了枝头的银鸟,鸟群扑棱棱地掠过酒坊的屋顶,其中一只的粪便地落在不远处的酒坛上。守灶者正拿着木勺搅酒,见状举着勺子就追,木勺在空中划出弧线,差点打中铁山刚挂上去的鱼干。
阿蓝的陶片烧裂了三道缝。林风望着工坊的方向,嘴角噙着点笑意,眼角的疤痕都柔和了些,刚才去看时,瘸腿张正用蛇蜕胶帮他补。融味派的学徒蹲在旁边递松脂,嘴里还叨叨补得丑点才像咱空味界的东西,气得阿蓝拿刻刀戳他后腰,结果自己手上沾的胶把刻刀粘住了,半天甩不掉。
蛇低低嘶鸣一声,像是在笑,震得万味树落下几片粉白色的花瓣,正好落在林风的发间。你爷当年守着味脉时,守味派和融味派也总掐架。它微微仰头,往林风手里滴了滴味髓,金液落在掌心凉丝丝的,很快渗进皮肤里,但每次混沌来犯,第一个递武器的,准是吵得最凶的那个。就像铁山昨天还骂融味派的烤鱼没放盐,转头就把自己最宝贝的盐罐塞给人家,说别烤糊了丢咱空味界的脸
味髓渗入青铜勺的瞬间,勺身突然亮起刺眼的光。映出的画面更深了,像沉在水底的珍珠被捞了上来:
阿蓝正把补好的陶片往新酿的酒坛里塞,手指被蛇蜕胶黏住了也不恼,反而跟旁边的铁山说这样才牢,混沌来了也冲不散。铁山趁机往他嘴里塞了块烤鱼,油汁顺着阿蓝的嘴角往下淌,差点把人噎得翻白眼。
伶仃往酒坛里撒薄荷时,故意多放了把野山椒,被融味派的姑娘拍了下手背。两人笑着滚作一团,压塌了半筐刚摘的野果,紫红色的果汁溅在她们的蓝布衫上,像开出了朵小野花。
守灶者的木勺在半空转圈,把溢出的酒香往记忆泉的方向引。老瞎子蹲在泉边,用拐杖敲着节奏,哼起了没人听过的调子。词儿里混着,全是他们这些日子的零碎事,泉里的水随着调子轻轻晃动,映出每个人的影子。
这就是咱们空味界的日子。林风突然开口,青铜勺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把眉骨的疤痕都照得发亮,像条嵌在皮肉里的银线,不是谁一个人撑起来的戏台,是你帮我递块陶泥,我给你添把柴,吵吵闹闹却谁也离不得谁。就像这酒坛,少了阿蓝的陶、伶仃的料、铁山的火,酿不出这股子混着烟火的辣,也存不住记忆泉的甜。
创世之蛇的尾巴轻轻圈住他的腰,往工坊的方向送了送,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了他手里的青铜勺。去看看吧,他们在等你用青铜勺定味——新酒得沾点守味人的气,才敢叫空味酿,不然融味派那帮小子又要念叨你摆架子。
林风起身时,青铜勺的光不经意间扫过阿蓝补好的陶片。那三道裂缝被蛇蜕胶填得满满当当,胶里混着融味派的花蜜、守味派的薄荷碎,还有铁山偷偷抹上去的烤鱼油。
丑得很,边缘歪歪扭扭,像条没画直的线。却比任何完整的陶片都亮,在光下泛着细碎的虹彩,像一把摔碎又拼好的星星,每道裂缝里都藏着光。
他突然想起以前住的那条老街,打糕铺的婆婆总多给他加半勺豆沙,说半大孩子要多吃甜;隔壁铁匠铺的大叔会把烧红的铁块往他跟前凑,笑着看他被烫得缩脖子;夜里收摊的杂货铺老板,总在门后给他留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原来无论在哪,最暖的滋味从来都一样:你掺点我的,我混点你的,凑在一起就是根扯不断的绳,就是拆不散的窝。
可他没注意,青铜勺映出的角落阴影里,守蜕人正对着块破碎的蛇鳞发呆。那鳞片的纹路与林风额角的鳞印几乎一模一样,连最细微的分叉都分毫不差。却在最末端的分叉处有处细微的不同——像被人用指甲反复磨过,磨出个浅浅的小坑,坑里沉着点灰黑色的东西,像谁掉的泪,又像谁没烧尽的灰烬。
守蜕人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小坑,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鳞片揣进怀里,转身往蛇蜕库走去。他的背影在青铜勺的光里拖得很长,衣角扫过的地面上,落下几星不易察觉的金粉,很快被风吹散,混进了万味树的落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