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时,雨已砸下来。
先是瓦檐上滚落的铜钱大水滴,在青石板上凿出浅坑,继而整面天空泼下银灰色的水帘。
人间四月天,本应是杜鹃啼血的时节,此刻却被乌云压得极低,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坠在屋脊上,院子里的老树在风里翻卷着叶片,将雨声撕成碎末,间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稻田里积水漫过田埂,混着泥浆冲向沟渠。谁家晾晒的衣衫也被风卷到半空,像断线的风筝栽进小溪里。
穿蓑衣的农人望着漆黑的天空在喃喃私语。猛地,他瞥见后远处秃山在雨幕里弯成诡异的弧度,仿佛有巨兽正匍匐蠕动。
雨声里夹杂着远处闷响,像大地在吞咽什么,小厨房外的空箩筐被风推着打转,撞出空洞回音。
彭家大宅里二进院的东厢房燃起了蜡烛。
平日里早晨起床并不需要掌灯,因为天空已经放亮,丁承平与彭大小姐也不是早起的人。
但今日天气如此让人畏惧,丁承平却早早起身,而他窸窸窣窣穿衣的动作也惊醒了彭凌君。
“郎君,妾不方便,但可以唤小翠进来帮你更衣,她应该起来了。”
“没事,刚才她进来过,我让她打洗脸水去了,娘子可以再多睡会。”丁承平回头给了彭大小姐一个微笑。
彭凌君挣扎着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暴雨,脸带愁容的说:“四月份一直没下雨,没曾想今晨却下的如此骇人。”
丁承平也望向窗外,淡淡的说:“下雨而已,不过这路上又不好走了。”
“是呀,一下雨这路就变得泥泞不堪,郎君非得今日去县城?”
“是,今日是去县城店铺核对账目的日子,明儿或许还会给店里送来些生猪,我要尽快去核实之前的数目。”
彭大小姐看着窗外的黑云压顶,远处还闪耀着火花,没有紧闭的窗户在来回摇摆,雨滴更是洒落到房间内,她内心似乎有着一股莫名烦躁的情绪。
“郎君不去不行么,此时我心里砰砰砰跳的厉害,总感觉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在家陪着我。”
丁承平再次看了眼窗外,笑笑:“今日天空不作美,乌云密布也着实使人压抑,但也不能因为刮风下雨就不去做事,不仅父亲那里不好看,下人们也会说我这个上门女婿的闲话。”
听到丁承平的自嘲,彭大小姐内心很不舒服,坐直身子一本正经的说道:“郎君,请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包括父亲母亲,也包括家里的每一个下人都不会说你的任何闲话。”
见到彭大小姐那认真的模样,丁承平连忙道歉:“是我失言了,对不起,其实只是一句笑言,彭家上下对我挺好,我知道的。”
知错就改,毫不在意所谓的男人面子,这是丁承平有别于此时空男人的独有魅力。
“那郎君留在家里可好,明日再去县城,我觉得今日身子有些不适。”
不管是不是真的身子不适,但娇妻都这样说了,丁承平也就点点头同意了彭大小姐的请求。
来到祠堂祭祀祖宗,如今九个月身子的彭凌君依旧要跪下行礼,彭老爷也只是免去了她磕头而已。
在小心的搀扶彭凌君起身之后,丁承平对彭老爷拱拱手:“父亲,今日风雨大作,凌君也有些身子不适,我想留在家中一日陪伴于她,明日再去县城处理账目,还望父亲同意。”
“不可,如只是对账,晚一两日倒也无妨,但你今日还得去趟县衙,将上两月的租牛税款以及分红给大人们送去,此事不能耽搁。记得事后请大人们吃顿晚宴,不要怕花钱就去青楼吃,我知道张县丞在怡红院有个相好,你可以私下问问他需不需要为其赎身养在外头,这银子我们出。”彭老爷说道。
“是,小婿明白。”丁承平低头行礼。
“租牛业务”是县衙与彭家一起合伙操作的营生。
简单来说,官府提供耕牛租给老百姓使用,但老百姓要缴纳租牛的费用,缴纳费用时可以用粮食、布匹、或者银两抵扣。
但是一个百里之县的不少村庄、小镇都是分散在县城周边某个山谷里或者小溪旁边,而大家都需要耕牛,况且耕牛有时还会生病,这都时不时的需要安排专人去照料跟伺候,而县衙工作人员又有限,于是想到了与本地养殖业大户的彭老爷合作。
当地县衙与彭老爷的合作方式是:首先官府花钱买彭老爷的牛,还将老百姓缴纳的租牛费用分一杯羹给彭老爷;但是由彭老爷的人手去监督以及掌握整个县老百姓耕牛的使用情况,也是由他们去收取租金,再统一兑换成银两上缴到县衙。
前两个月,丁承平曾经跟随着大管家权叔一道给县衙送过一回银子,也算是彭家女婿跟县衙这些官老爷第一次正式打交道,虽说办户籍之时就已经见过面,但当时丁承平并没有参与彭家的生意。
而这回给那些官老爷送分红,彭老爷没有让权叔也一道去,只是让丁承平作为代表。
自己铺子的事可以耽搁,但涉及到给县衙上缴租金分红,肯定不能因为刮风下雨拖延。
彭老爷的说辞,让丁承平还有彭大小姐都无话可说。
所以丁承平直接行礼允诺,彭大小姐尽管心中不愿,但也没有再开口挽留情郎留下。
之前的账房先生如今成为了彭家的二管家,由他整理好要送的礼金与其他货物, 再安排好人手,静等姑爷到来就可以启程前往县城。
而此时丁承平正在婚房更衣,与彭大小姐道别。
“今日应当是回不了了,晚上要与诸位大人吃酒,但明日一早我就回来,娘子不用担心。”
“郎君千万要小心,切记不要与人争斗吵嘴,吃些亏不当紧,哪怕损失些银子也无事。”彭凌君再三叮嘱。
“我理会得,娘子放心。”丁承平笑笑,并没有因为妻子的啰嗦而心生不满。
彭凌君此时说不出的难受,心跳的特别快,其实她极不情愿丁承平离开,但也知道无法拒绝。
两人只是简单的拥抱了一会,然后丁承平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门。
而彭凌君就这样不舍的看着他离开,嘴唇都被咬破了,渗出了血丝。
这真是:
急风骤雨如诉,
云压轻雷声哀。
怀抱犹温心澎湃,
不忍与郎分开。
唇已渗出血丝,
拭泪恢复旧态。
鸿雁难书音信无,
日日描眉等待。
——《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