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琛离开后,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因他最后那句“只要你安分”的警告,变得更加沉重黏稠,如同无形的蛛网,层层叠叠地将我包裹。
我维持着蜷缩在沙发上的姿势,低垂着头,长发掩住侧脸,将所有真实的情绪死死封锁在皮囊之下,只留下那副精心雕琢的、脆弱顺从的空壳。
时间在这座镜狱中,以另一种缓慢而扭曲的方式流淌。
日复一日,我的生活被简化成了一套固定而麻木的程序:在模拟的晨光中“醒来”,表演短暂的怯懦与啜泣,沉默地进食(总是剩下大半),在房间里沿着固定路线缓慢踱步,或是在窗前长时间呆坐,眼神空洞,最后在模拟的夜色中“入睡”。
我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那个每日三次、如同精密钟摆般准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送餐女人。她永远穿着那身素净的制服,面容平凡得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动作轻盈利落,从不发出多余声响,也从不与我有任何眼神交流。她像这座堡垒的一个活动部件,执行着设定好的程序,完美地融入这冰冷的环境。
谢予琛偶尔会在傍晚出现。有时只是站在门口,如同验收物品般扫视一圈,确认我的“安分”与“完好”,便转身离开。有时会走进来,在房间里停留片刻,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睡得好吗?”、“还需要什么?”,语气永远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而我,总是用最细微的声音,最怯懦的姿态,给出最简短、最顺从的回答。
我们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建立在沙盘上的平静。
但我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我在等待。
等待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契机。
我的“表演”日臻完善,甚至连我自己有时都恍惚觉得,那个尖锐的、充满恨意与求生欲的姜时安,是否真的已经被这无尽的寂静和监视彻底磨灭,只剩下眼前这具行尸走肉。
不。
不能。
每当这个念头浮现,腹中那枚紧贴着伤口的金属设备,便会适时地传来一阵隐秘的刺痛或异物感,像一枚埋藏在血肉中的警报器,尖锐地提醒着我背负的秘密和未竟的挣扎。
它是我与外界,与那个充满危险和未知的“真相”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结。我必须找到读取它的方法。
而突破口,或许……就在那个送餐的女人身上。
她是除了谢予琛和李铭之外,我唯一能接触到的“活人”。虽然她看起来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但只要是活人,就必然存在弱点,存在疏忽的可能。
我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她。
观察她推餐车进来时,手腕上那块极其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女式手表。
观察她摆放餐具时,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但食指指侧有一道不太明显的、陈年的浅色疤痕。
观察她每次离开时,脚步虽然轻捷,但左腿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滞涩感。
我在脑海中默默记录着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像收集拼图的碎片。我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但我知道,我必须抓住任何可能存在的、细微的线索。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机会似乎悄然降临。
送餐女人照例推着餐车进来。当她将汤碗从餐车上端向桌面时,手腕上那块旧手表的表带扣环,似乎因为老化,突然弹开了!表带松散开来,手表瞬间从她手腕滑落!
变故发生得极其突然!
那女人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慌乱!她下意识地弯腰去接,动作比平时急促了半分!
就是这半分急促!
在她弯腰的瞬间,一枚小小的、看起来像是某种电子元器件或微型存储卡的东西,从她制服上衣的口袋里滑落了出来,“啪”地一声轻响,掉在了光洁冰凉的石材地面上!然后,顺着地面极其轻微的坡度,滴溜溜地滚到了我的床脚附近,停了下来!
那东西很小,颜色深暗,落在深灰色的地面上,几乎难以察觉。
女人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枚滚落的小物件,脸上那丝细微的慌乱迅速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恐惧的苍白所取代!她甚至忘了去捡就在手边的手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头顶!
那是什么?!
是她不小心遗落的?还是……她试图传递的什么东西?!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我的大脑做出判断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
我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吓到一般,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脚步踉跄地向后退去,恰好“无意间”一脚踩在了那枚滚落的小物件上!并且,借着身体后退和长裙下摆的遮掩,脚尖极其迅速而巧妙地将那东西拨弄到了床底更深的阴影里!
整个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自然得如同一个受到惊吓的女孩本能的慌乱反应。
“对……对不起!”我稳住身形后,立刻对着那女人道歉,声音带着真实的颤抖(这次不全是伪装),眼神惊恐地看着她,又看看地面,仿佛在为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而感到不安,“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女人直起身,脸色依旧苍白,但她迅速控制住了情绪。她没有看我,也没有去看床底,目光先是极快地扫了一眼门口的方向(那里是否有监控?),然后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块旧手表,默默地将表带扣好,重新戴回手腕。
整个过程,她再没有看那枚滚落的小物件一眼,也没有对我的道歉做出任何回应。她只是以比平时更快的速度,沉默地摆好剩下的餐具,然后推着餐车,几乎是逃离般地,迅速离开了房间。
房门合拢。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人。
我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我刚才做了什么?!
我藏起了那个东西!
在可能存在的监控之下!
谢予琛会看到吗?
那个女人会告发我吗?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但在这恐惧之中,一股更加炽热的、名为“希望”的火焰,却顽强地燃烧起来!
那枚被藏入床底的东西……它到底是什么?
是那个女人不小心遗落的私人物品?
还是……她受人所托,试图传递给我的某种信息?!
周彦珩?!
会是他吗?!
我强忍着立刻扑到床底去寻找的冲动,强迫自己维持着受惊后心有余悸的模样,走到桌边,手指颤抖地拿起筷子,开始机械地进食。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了床底那片黑暗的阴影之中。
那里,可能藏着打破这镜狱的第一块砖石。
也可能……是引爆炸药的那点火星。
裂痕,似乎真的出现了。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麻木与监视之下,由一个最不起眼的送餐女人,无意间(或者有意?)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成了煎熬。
我在等待。
等待夜色降临,等待这堡垒彻底沉寂。
等待一个能够安全探查床底的机会。
镜狱依旧冰冷。
但囚鸟的爪下,似乎终于触碰到了一根……或许能借力的、脆弱的枝条。
(第九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