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队伍,与其说是出征,不如说更像一支庞大的迁徙队伍。王统领率领的主力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长长的辅兵和民夫队伍,骡马车上除了必要的军械,更多的却是粮食、农具、药材,还有那几个被林越称为“宝贝疙瘩”的少年文官。
越靠近郁林,道路两旁的景象就越发荒凉。废弃的村寨多了起来,偶尔遇到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看到他们这支庞大的队伍,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回林子里,只留下一双双惊恐又麻木的眼睛从缝隙里窥视。
王统领严格执行林越的策略,遇到村寨,绝不骚扰,只是让懂土话的向导大声喊话,表明身份,然后将一些粮食和印着安民告示的纸张放在寨子门口,便继续前行。
“头儿,这能行吗?咱们是来打仗的,怎么感觉像是来施粥的?”一个年轻气盛的军侯忍不住嘀咕。
王统领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林先生说了,这叫……叫啥来着?对,攻心为上!拳头能打服人,但收不了心!都把招子放亮点,别吓着老百姓!”
效果是缓慢的,但并非没有。在一些实在活不下去的小寨子,终于有胆大的村民,在他们离开后,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些粮食和纸张。虽然不识字,但那粗糙纸张上鲜红的零陵官印,和那实实在在、能救命的粮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冲击。
消息像山风一样,悄无声息地在郁林贫瘠的山岭间传播开来。
“零陵来的兵……不抢东西,还给粮食?”
“说是要减税,帮咱们种地……”
“真的假的?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官军?”
怀疑,依旧是主流。但绝望的土壤里,哪怕只是一丝微弱的光,也足以让某些种子开始萌动。
王统领的大军,一路几乎未遇抵抗,顺利抵达了郁林郡名义上的治所——布山县城。说是县城,城墙低矮破败,城内房屋稀疏,市面萧条,甚至比不上零陵一个繁华的镇子。守城的所谓“官军”,不过百余人,衣衫褴褛,兵器生锈,看到零陵军容整齐、刀甲鲜明的队伍开到城下,早就吓得魂飞魄散。
没等王统领下令攻城,布山县的城门居然自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官袍、干瘦得像根竹竿的老吏,带着几个同样面有菜色的胥吏,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手里捧着的不是兵器,而是官印和户口册籍。
“零陵的将军……莫要动刀兵……”老吏声音发颤,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布山……愿降。只求……只求将军能给城里百姓……一条活路。”
王统领看着眼前这兵不血刃的一幕,心里五味杂陈。他扶起老吏,沉声道:“老人家请起。我零陵林掾史有令,我军到此,只为平定地方,铲除苛政,让百姓安居乐业。从今日起,郁林赋税,依我零陵新法,绝不再有多收一粒米!”
这话通过向导传开,城墙上、城门后那些探头探脑、面带惊恐的百姓,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占领布山,容易得超乎想象。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郁林的问题,根子不在城里,而在山里那些大大小小、互不统属的俚人、獠人部落。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很快,麻烦就来了。
先是一个靠近山区的运粮小队被劫了,负责押运的几名兵士被打伤,粮食被抢走。动手的是附近一个叫“黑石峒”的俚人部落。
消息传到布山,军中顿时炸了锅。
“娘的!给脸不要脸!王头儿,让弟兄们去平了那黑石峒!”
“就是!不杀几只鸡,猴子不知道怕!”
群情激愤。连王统领自己,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股邪火直往脑门上冲。他下意识就想点兵出战。
“等等!”一个声音响起,是跟随大军而来的阿石。他如今沉稳了许多,拦在王统领面前,“王都尉,林先生临行前反复交代,对山里部落,要以抚为主,迫不得已才能动武。他们抢粮,或许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我们若是贸然动兵,杀了他们的人,这仇就结下了,以后郁林就别想安稳!”
王统领喘着粗气,瞪着阿石:“那你说怎么办?粮食就白丢了?弟兄就白打了?”
阿石深吸一口气:“我去一趟黑石峒。”
“什么?!”王统领和众将领都惊呆了。
“你疯了?那些生番不讲道理!你去送死吗?”
“先生让我来,就是处理这类事情的。”阿石眼神坚定,“我带几个人,只带防身兵器,再多带一些粮食和盐巴过去。我想跟他们谈谈。”
王统领盯着阿石看了半晌,这个当初在自己手下还有些怯懦的小胥吏,如今竟有如此胆魄。他想起林越的嘱托,终于一咬牙:“好!我给你五十精锐……”
“不,”阿石摇头,“人多反而显得我们怕了,或者想去攻打他们。就我和向导,再加两个手脚麻利的弟兄帮忙扛东西就行。”
第二天,阿石只带了三个人,扛着几袋粮食和一小袋珍贵的盐巴,朝着黑石峒的方向走进了莽莽山林。
王统领站在城头,看着阿石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第一次觉得,这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煎熬。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天,两天……就在王统领快要按捺不住,准备派兵进山搜寻时,阿石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皮肤黝黑、穿着兽皮、眼神里带着好奇和几分局促的俚人汉子!
“王都尉!”阿石虽然满脸疲惫,眼睛却亮得惊人,“谈成了!黑石峒的人不是故意作乱,他们是实在饿得没办法了,去年跟隔壁白鸟峒争猎场又打输了,死了不少人,今年春荒过不下去,才铤而走险。我把粮食和盐巴给了他们,跟他们说了林先生的政策,他们……他们愿意归附!这几个是黑石峒的头人,特意来向都尉请罪,并表示愿意遵守零陵的法度!”
看着那几个虽然紧张,却明显带着善意的俚人头人,再看看阿石那疲惫却兴奋的脸,王统领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竟然有些发热。
他大步走下城头,用力拍了拍阿石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他转向那几个俚人头人,露出一个尽可能和善的笑容:“来了就好!过去的事,揭过了!以后,黑石峒的百姓,就是我零陵的百姓!”
消息传开,不仅在零陵军中引起震动,更像一场风暴,席卷了郁林的山山峒峒。
零陵的官军,真的不一样!他们不光有锋利的刀枪,还有能填饱肚子的粮食,更有说话算话的诚意!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部落派来了使者,或者头人亲自来到布山,表示愿意归附。那些少年文官们忙得脚不沾地,登记人口,划分土地,分发林越提前准备的、适合山区种植的旱稻和粟米种子。
郁林郡,正在以一种超出所有人预料的方式,被零陵缓缓吞并、消化。没有烽火连天,没有尸横遍野,只有逐渐恢复生机的土地,和百姓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光。
站在布山县城头,看着远处山间升起的、属于归附部落的袅袅炊烟,王统领对留在零陵的林越,佩服得五体投地。
“先生啊先生,你这‘攻心’之计,真比千军万马还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