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二跪地恸哭的话音刚落,四周陷入了死寂,唯有山风还在呼啸。王氏身子一软就坐了下去,竹心和奶娘赶忙把她架住。琉璃用帕子捂住嘴却挡不住溢出的呜咽。银柳、红儿和芝麻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梁蘅几步上前蹲在蔡二面前,沙哑着嗓子吼道:“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可置信的怀疑和抵触。
蔡二原本魁梧的肩背塌了下去,散乱的发髻垂落了几缕发丝挡住了眼睛里的惊涛骇浪,悲痛、狂怒,更有蚀骨的挫败。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夫人没了......没了......”
大家的目光都聚在蔡二身上,震惊、悲痛像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王氏把险哥儿塞到竹心怀里,连站起来都等不及,手脚并用爬到蔡二面前哭号道:“你胡说,胡说......”
梁蘅浑身的血液像被冻住了,“啪”地一下也摔在了地上,瞳孔猛地收缩,怔怔地望着蔡二,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夫人没了?那是什么意思?两天前还和她们有说有笑的婆母没了?梁蘅不相信,一万个不相信!她薅住蔡二的衣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吼出:“不可能......”
蔡二脖子上的青筋绷得笔直,拳头捏得“咔咔”作响,那副撑得起千斤的身躯,此时却被压得喘不过气,抬不起头。
天已经完全黑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虚影,耳边只有凄厉地哭声。没人愿意相信李夫人竟然会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消失,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众人哭了好久,才渐渐平静下来。芝麻扶着蔡二进了屋里,奶娘打了水来替他擦洗、检查,银柳倒了水给他喝。
蔡二背靠在墙壁上,眼神空洞,一字一句地把经过告诉了大家。
李夫人走在了队伍的最后面,边走边回头看山下的情形。果然那些人在小院里扑了空,便往村里、山上找了过来。眼看就要找到他们的位置了,李夫人担心暴露了大家,便故意露了踪迹,引着那些人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蔡二发现李夫人不见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拼命往回赶却只看见追捕的人都散在山下,李夫人不知所踪。他隐藏在树后,到处寻找李夫人,结果还是慢了一步,李夫人已经被擒了。
蔡二一个人拼杀在人群中,却始终靠近不了李夫人,她被带了上马车。
李夫人拼命喊蔡二快走,不要管她,可他怎么能丢下她逃走呢?保护夫人是他的使命,他不能辜负了将军的信任和敬重。
李夫人是自尽的,她不可能让这些人羞辱,更不愿成为贼人要挟他夫君的筹码。她的衣袖中藏着一把短匕,苦劝蔡二离开无果,她猛地抬手,短匕划破颈间肌肤,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素色衣衫。
蔡二一声咆哮,浑身血液仿佛轰然炸开。李夫人的鲜血刺进他眼里,震撼和绝望让他彻底崩溃,他拼命奔向李夫人,身上屡屡受伤也顾不得。他被围困的时候,林管家带着人赶到了,混战中他才得以脱身。
梁蘅的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哽咽问道:“母亲的尸身呢?”
“林管家带走了夫人。”蔡二沉声说道。
王氏再次忍不住大声恸哭了起来,险哥儿睡在竹心的怀里被母亲悲凉的哭声惊醒,也哭了起来。
梁蘅虽然和李夫人相处的时间不长,可她对李夫人的感情并不比王氏少。她自幼没了亲娘,在嫡母和祖母跟前小心翼翼地长大,直到嫁入李家,婆母的慈爱、关心,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暖意。可如今噩耗传来,她再也见不到婆母的面了,再也听不到她温言细语的叮嘱了。
王氏搂着险哥儿哭了很久才收住声音,她问蔡二:“为何林管家他们不早些来呢?”
蔡二浑身猛地一震,眼底的悲痛骤然褪去,只剩下滔天的恨意:“追捕的人是被三夫人带到祁县老宅来的,又被人顺藤摸瓜追到了这里,林管家他们得了消息赶来时已经迟了。”
“谁?”王氏厉声喊道。“这个忘恩负义的婆娘,害死母亲了!”
梁蘅想起了当初三夫人到府里来无理取闹的样子,婆母好言相劝,好礼相送,却换来了这么个下场。
外敌环伺尚可拼杀,亲人背刺唯有饮恨。外面那些人的恶是露骨的刀,身边人的恶却是藏在笑里的箭。
梁蘅和王氏目光交汇,悲痛在眼底交织,更有一股同仇敌忾的怒火在胸中燃烧。
“少夫人放心,我定用那贱妇的头颅来祭奠夫人在天之灵!”蔡二拔高声调,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梁蘅问蔡二:“林管家呢?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蔡二回答道:“林管家临走时说他会赶去将军那里报信,要我留下保护你们,直到将军派人来接。”
梁蘅这几个月来见过了衣不蔽体的乞丐、流离失所的贫民,也经历过了仓皇逃命的狼狈、担惊受怕的绝望,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这世道的艰难,现在才发现这些远远及不上亲人倒在血泊中的可怕。她抬手按住胸口,那里还在因恐惧、痛哭而剧烈起伏,可眼底却渐渐褪去了茫然和软弱。她不能永远在婆母的庇护下躲藏,她的身后还有大嫂、险哥儿、奶娘......,她必须站起来,护住身边剩下的人。
李夫人一死,抓捕的人有了邀功的功劳,再加上永王的江山坐得并不稳当,民心未附,朝臣更是各怀鬼胎,那些奉旨办事的人暗地里敷衍塞责,也就没有那么卖命的抓捕了。
梁蘅他们留在了山里,隔几天蔡二会悄悄出来打探消息顺便带些吃的、用的回去。
现在外头闹得人心惶惶。有的人怕殃及自身,闭门不出;有的人趁机浑水摸鱼,捞些好处;更多的人是静观其变。襄王讨伐的声势却是越来越浩大,两边在白沟河对峙,数次交战下来,永王一方败多胜少。
蔡二把消息带回来,大家都很兴奋,盼着襄王早日打败了永王,更盼着李长晟早些来接他们。
梁蘅时常在夜里突然醒来,因为李长晟又入了她的梦里。她对他的猜测、担忧、气恼,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翻涌起伏。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梁蘅已没有心思去计较了,婆母的离世给了她太大的震撼。为了留下生的路给她们,婆母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这是世间最烈的勇。
他们进山的时候才是秋天,一转眼又是夏天了。冬天的时候,山里气温低,她们怕险哥儿冻着用厚实的棉被把他包裹着,现在都七个多月大了,会爬了,什么也拦不住他,一个不留神就爬了出来。
这孩子也确实皮实,除了吃奶没什么有营养的辅食,却一点不挑嘴,给什么吃什么,长得虎头虎脑的。
梁蘅和奶娘坐在门口用旧衣服给险哥儿改成小褂子、小裤衩,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吓得手一抖剪子差点扎在腿上。她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进屋去。
王氏抱着险哥儿哄着,却不知孩子到底哪里不舒服。
“大嫂,险哥儿怎么了?摔了吗?”梁蘅着急问道。
“没有啊,好好地睡着觉,突然就哭了起来。”王氏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奶娘跟着进来从王氏手里抱过险哥儿,从头到脚的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她又把孩子放到炕上把尿布给取了下来,这一下险哥儿哭得更厉害了,奶娘把孩子的屁股抬起来一看,嫩乎乎的屁股蛋又红又肿,中间还留着一个乌黑的咬痕,像是被什么毒虫啃过。
王氏瞬间慌了神,手指颤抖着想去摸,又怕弄疼了孩子,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之前天气冷,山里的蚊虫、毒虫少,现在天气渐渐热起来,许多蚊虫、毒虫就冒了出来。这样厉害的伤口,连大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孩子。
她们在这深山野林里,本就条件艰苦,根本没有药来给险哥儿治疗。瞧着连周遭的皮肤也红肿起来,把梁蘅她们急得不得了。
蔡二昨天下了山还没回来,若是等他回来还不知孩子要遭多大罪,梁蘅犹豫不决地在屋里踱步。
险哥儿哭了好久,直到哭累了才禁声。王氏抱着儿子心如刀割,用脸贴了贴孩子的额头,竟然发起了热,吓得她立马喊梁蘅:“弟妹,弟妹,你快来!”
梁蘅慌忙过去,摸了摸险哥儿的小脸,当真烫了起来。她从王氏手里抱过孩子:“不行,得赶紧找郎中。”说完抱着险哥儿出了屋子。
王氏和奶娘跟在后头,梁蘅又转身嘱咐奶娘:“快把银票和那些散碎银子都带上,我们下山。”
芝麻带着银柳、琉璃、竹心、红儿正好抬着水桶回来,见梁蘅她们急匆匆地样子,赶忙把水桶放了跑过来。
梁蘅见芝麻回来了,安心了些,芝麻是认得路的。“芝麻你赶紧带着我们下山找郎中,险哥儿不知被什么咬着了,这会儿正发热。”
大家一听险哥儿发热了,都急忙围了上来,竹心伸手想来抱险哥儿:“二少夫人我跟您去找郎中。”
梁蘅吩咐道:“人太多了反而打眼,芝麻陪我和大少夫人去便是。你们都留在这儿,万一我们一时半会没回来,等蔡二回来了告诉他到祁县城里医馆去找我们。”
奶娘还是不放心,想要跟着去。梁蘅不允,奶娘年纪大了经不起奔波,她若是再出什么状况,更是顾不过来。
芝麻机灵,跑到屋里把背险哥儿的背带拿了出来,对梁蘅说道:“少夫人,我背着险哥儿走得快些。”
芝麻背着险哥儿走在前面,梁蘅和王氏紧紧跟在后面。她们在山里生活的这半年,已经习惯走这种山路了,再没有起初逃来时,走丢了鞋子、磨破了脚的窘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