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微微点头应下,目光落在萧宁故作强颜欢笑的脸上,又忍不住轻声问道:“主子,您的身子还能否撑得住?要不奴婢先送您回长乐殿歇着?”
萧宁抬手拭去颊边未干的泪痕,苍白如宣纸的面容上,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沉静:“无妨,你先去吧。”
海棠虽满心担忧,却不敢违逆主子心意,转身时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萧宁。
见她独自站在廊下,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风将她的裙摆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只即将断线的纸鸢。
她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却明白此刻不宜多言,只能握紧腰间的佩剑,快步消失在夜幕之中。
“红雪?”萧宁试探地向夜空中喊了一声。
不过弹指之间,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出现在不远处的廊柱后,红雪身形一矮,单膝跪地抱拳道:“参见太子妃。
“今日在城南的医馆中,你为何没有出现?”
萧宁的声音瞬时冷了几分,若是她及时现身,海棠或许不会受伤。
“回太子妃,您在桃花林前刚下马车,属下便遭人暗袭晕了过去,直至半个时辰前才苏醒归来。”
红雪面露愧疚之色。身为一名暗卫,她竟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人击晕,显然对手实力非凡,而她自己尚有诸多不足之处。
“你的意思是——本宫与海棠此行,自始至终都在他人监视之下?”萧宁眉峰猛地一蹙,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角。
“按理说确是如此,但对方似乎对您并无恶意。”
萧宁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尽管她已经万分谨慎,此行也足够隐秘,却没想到自己的所有行动早已落入他人眼中。
她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陆宴刻意让她看到的。
所幸陆宴知晓她的身份,对她并无歹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去国公府一趟,确认陆世子是否在府中”
红雪闻言一怔,随即拱手领命:“属下遵命。”
说罢便如一阵风般退去。
萧宁抬眸望向天边那轮清冷的圆月,深吸一口气将心头乱绪压下,转身朝着东宫后门走去。
早知行踪已被陆宴察觉,倒不如光明正大地现身,也好与子言见上一面,省得那般躲躲藏藏。
行至后门马厩,萧宁从怀中取出小瓷瓶,将陈星辰所赠的药丸倒在掌心,仰头尽数吞下。药丸入口微苦,却带着一丝清凉回甘。
她牵过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利落地上了马,毫不犹豫地从东宫后门策马而出。
时值中秋佳节,家家户户阖家团圆,街上灯笼高挂却难觅人影,显得格外空旷。
夜风拂过面颊,带来几分秋凉,也悄悄拭去了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水。
今夜花好月圆,本是良辰美景,她原已下定决心,要向李景澈坦白自己有孕之事,与他并肩共担朝堂上的风风雨雨。
怎料世事难料,变故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为了让他心安,她今日刻意避开陆宴,甚至忍着思念未曾与子言相见,如今想来,自己这番小心翼翼的心思,竟成了天大的笑话。
恍惚间,陈星辰温厚的话语在耳畔回响:若你改变主意,我随时都在。
她不禁自嘲,萧宁啊萧宁,还在奢望什么呢?
人生在世,除了父母所予的,其余种种,终究要靠自己的双手争取,岂能仰赖他人怜悯?
立于十字路口,她一时惘然,竟不知何处是归途。
微风徐来,渐渐吹散了心头的燥热,她开始清醒,懊悔不该一时冲动写下和离书。
李景澈身边会有众多女子,这本是她早早预知的结局。而她最初所求,明明是权势,为何却渐渐深陷,越来越在乎那个男人?
若真和离,子言未来如何安排?
北燕的江山又怎样才能夺回?
如果不是背负国仇家恨,她又何必在南越的权谋中周旋?安做一方富贾,倚仗太傅之势,安稳度日,有何不好?
萧宁定了定神,驱马缓行,决意前往西城门外的观音庙。
那处清净,暂且在那落脚,也好冷静思索后续对策。
此时城门早已关闭,守城士兵手持长枪立在门旁,戒备森严。
她正欲翻身下马,向士兵亮出从慕甯轩处顺来的太子腰牌,厚重的城门却突然“嘎吱”一声缓缓开启,一辆装饰雅致的马车从城外缓缓驶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声响。
与此同时,丞相府一处偏安一隅的小院里,陈彩霖正为陈星辰擦拭后背的伤口。
他的脊背被家法打得血肉模糊,新敷的金疮药刚涂上,便被渗出的鲜血染红,陈彩霖看着心疼不已,握着药巾的手都在发抖,忍不住抱怨:
“哥,你为了一个沈宁,竟让爷爷打成这样,值得吗?你怎么就偏偏对她这般上心?她究竟有何好?更何况你怎能为了她,公然得罪姑母?明日我便去找她算账,让她给你一个说法!”
陈星辰强忍着后背火烧火燎的灼痛坐起身,锦缎衣衫被血浸透,黏在皮肤上疼得钻心。
他思绪飘向多年前的岁月,语重心长地对妹妹说:“母亲刚去世那年,你小不懂事。那时我是李景程的伴读,说是伴读,实则不过是他予取予求的玩物。他性子暴戾,每日都如训狗般欺辱我,我……”
“我” 字卡在喉咙里,陈星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半块磨损的玉佩。
烛火在他眼底跳着,映出几分陈年的寒凉:“那年冬日雪下得极深,三皇子说我伴读不尽心,让我在御花园的梅树下跪足三个时辰。雪粒子砸在脸上像刀子,我冻得连指尖都动不了,他还往我脖子里灌冰水,说‘我就该受冻’。”
陈彩霖握着药杵的手猛地顿住,药碗里的金疮药洒了些出来。她只知哥哥早年在宫中受了委屈,却从不知竟这般屈辱,眼眶瞬间红了:“那……那爷爷不管吗?”
“爷爷那时正忙着跟朝臣周旋,忙着壮大陈家的势力,忙着让姑母做后宫之主,忙着让李景程坐上太子之位……哪顾得上我这个不受宠的孙儿。”
陈星辰自嘲地勾了勾唇,目光飘向窗外的月色,倒像是透过这方庭院,看到了多年前的雪夜:
直到后来有次,三皇子辱骂已故的娘亲,我跟他拼命,却被他按在地上打。是沈宁 —— 那时她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女孩,跟着她父亲入宫赴宴,正好撞见了被打的奄奄一息的我。”
“她?”
陈彩霖诧异地睁大眼睛,没想到她竟会管这种闲事。
“嗯。”
陈星辰的声音软了些,连带着眉宇间的冷硬也淡了几分:“她那时软软糯糯的,穿着粉白的袄裙,捡了一根粗棍,毫不犹豫地打晕李景程,救下我。”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碰了碰后背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却接着道:“她还教我,这种事一定要告诉爹爹,让爹爹出面救我出宫,一定要学会反抗,一定要让自己变强,一定要……”
陈彩霖怔怔地看着向来放浪形骸的哥哥,提起沈宁时,眼底竟藏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张了张嘴,原本想说的 “找她算账”,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从那以后,沈宁入宫的次数便多了起来,每次来都会特意绕路找到我,塞给我些精致的糕点。那时我日日被李景程克扣吃食,根本填不饱肚子,她给的那些糕点,是我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唯一的甜。”
陈星辰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继续道:那个小小的姑娘,于当时走投无路的我而言,便是一束照亮黑暗的光。若非想着能日日见到她,能对得起她的善意,或许我早便撑不下去,随母亲去了。后来父亲将我接出皇宫,我便立誓一定要变强,变强到能护她周全。她若需要倚仗,我便站在她身侧;她若想安稳度日,我便守在她身后。说到底,我的命本就是她救回来的。算算日子,今年正是她及笄之年,我才特意从西南戍边之地赶回,她及笄礼刚过,我便托媒人登门提亲,却只因我是陈家人,与太傅政见不合,被断言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