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楼道里的失态后,楼笑笑——或者说,占据了这具少女躯壳的母亲灵魂——强迫自己采取了最谨慎的策略:观察与等待。
她搬进111房间已经一周多了。这个朝北的小房间有些阴冷,但对于她而言,能离儿子这么近,呼吸着同一座建筑里的空气,已经是一种近乎奢侈的恩赐。她小心翼翼地扮演着“楼笑笑”这个角色,一个家境普通、性格有些内向、因为某些不便言说的原因(她对外只说是家庭变故)独自搬出来住的孤僻少女。她尽量不与公寓里的其他人产生过多交集,尤其是郭包佑,她担心言多必失。
但她的全部心思,都系在斜对面那扇紧闭的106房门上。
她会在清晨,假装在公共厨房准备简单的早餐,耳朵却竖着,捕捉106门开关的声音。她会在傍晚,借口倒垃圾,在走廊里徘徊,只为能“偶遇”放学回来的周可可。
每一次见到儿子,她的心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疼痛交织。他长高了一些,但依旧瘦削,校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脸颊上属于孩童的圆润褪去了,线条开始显露出少年的清俊,却也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最让她揪心的,是儿子的眼神和表情。大部分时间,他都低垂着眼,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偶尔对郭包佑或其他人露出礼貌的浅笑,也像是精心计算过的弧度,达不到眼底。那里面,没有了她记忆中如同阳光般灿烂的光彩,没有了依赖和娇憨,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
这真的是她的可可吗?那个会在旋转木马上咯咯大笑、会窝在她怀里撒娇、许愿要永远和妈妈好的孩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楼笑笑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刚买的简单食材。走到公寓门口时,她恰好看到周可可的背影。他正站在公寓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微微仰着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楼笑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闪身躲到了旁边的报刊亭后面。这个角度,刚好可以清晰地看到儿子的侧后方。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风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抿的嘴唇。他的站姿很直,甚至有些僵硬,双手插在校服外套的口袋里。
楼笑笑屏住呼吸,贪婪地看着这个背影。这是她的儿子,她血脉的延续,她拼尽一切想要回到他身边的理由。可为什么,这个背影透出的气息,如此陌生?
那不是一种属于少年的、带着迷茫或忧伤的孤独。那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沉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一块石头,也激不起丝毫涟漪。像一头在黑暗中蛰伏的幼兽,收敛了所有的声息,只为等待致命的一击。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股从他单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冷静和……疏离。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他站在那里,不像一个失去母亲、无家可归的孤儿,倒像一个……审视着战场的将军,或者一个计算着猎物的猎人。
这个念头让楼笑笑浑身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六岁时的可可,害怕打雷时会哭着钻进她的被窝,摔倒了会伸出小手要她吹吹,得到一块糖会开心地眼睛弯成月牙。可现在,这个站在树下的少年,似乎将所有属于孩童的脆弱和依赖都彻底剥离了。那些本该由她来抚平的创伤,似乎被他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自己冰封了起来。
是什么,让她的孩子变成了这样?是那场可怕的袭击?是随后孤身一人的日子?还是……别的什么她无法理解的东西?
恐惧感越来越强烈。她害怕的不是儿子变了,而是害怕他变成的样子。那种过于早熟的冷静,那种深不见底的沉寂,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她宁愿看到儿子哭,看到儿子闹,看到他将悲伤和愤怒发泄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一切都压抑在心底,凝结成一块坚冰。
就在这时,周可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扫向报刊亭的方向。
楼笑笑吓得心脏几乎停跳,慌忙缩回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大气也不敢出。她听到周可可的脚步声走近了几步,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才转身,推开了公寓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楼笑笑才敢慢慢探出头。公寓门口空无一人,只有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她捂着狂跳不止的胸口,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刚才儿子转头的那一瞬,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眼神——警惕、冰冷,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那绝不是一个普通少年该有的眼神。
她的可可,到底在经历着什么?在他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一个怎样的灵魂?
找到儿子的狂喜,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恐惧所取代。她以为自己重生归来,可以用这具新的身体保护儿子,弥补他失去的母爱。可现在她却绝望地发现,儿子似乎已经不需要她的保护了。他走上了一条她完全陌生、甚至无法理解的道路。
而她,甚至连靠近他,都变得如此艰难。
楼笑笑提着塑料袋,失魂落魄地走回111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这一次,不是因为重逢的喜悦,而是因为一种彻骨的寒冷和恐惧——她好像,快要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那个她拼死想要回来的世界,似乎早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崩塌成了另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