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荆门山那开阔的楚地风光,李白与“青莲营”继续溯江西行。地势逐渐收束,两岸山峦如巨人合拢的手掌,将浩荡长江挤压成一条咆哮的怒龙。天空被高耸的崖壁切割成狭窄的一线,日光难以透入,江水变得幽深而湍急,墨绿色的漩涡在水面下隐现,仿佛藏着无数噬人的水怪。他们,已然进入了那以险峻闻名天下的三峡地界。
为避开沿岸可能的叛军哨卡,李白决定弃陆行舟。通过当地隐秘抗胡势力的协助,他们寻得几艘吃水浅、灵活性高的乌篷小船。每艘船仅载十余人,在经验丰富的船公操控下,如同几片小心翼翼的树叶,飘入了这雄奇而又杀机四伏的山水长廊。
江水至此,再无半分平原之上的温驯。浪涛拍击着嶙峋的礁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船身剧烈地颠簸着,仿佛随时都会被那股来自巴山蜀水的原始蛮力撕成碎片。即便是久经训练的“青莲营”士卒,在这天地伟力面前,也不由得面色发白,紧紧抓住船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李白独立于为首小船的船头,青衫被激荡的水汽打湿,紧紧贴在身上。他身形随着船身起伏,却稳如磐石,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前方变幻的水流与两侧刀削斧劈般的绝壁。他并未运功对抗这自然的狂暴,反而放开了身心,以「太虚剑心」去细细体会、感知。他能“听”到水下暗流的走向,能“看”到风中气流的微妙变化,不时以简洁的手势或低沉的声音提醒船公调整方向,避开一个又一个看似无形的死亡陷阱。
“左满舵三分,避开那处暗涌!”
“右侧有回流,加把力,冲过去!”
他的指引,往往比经验最丰富的船公的直觉更为精准,数次让小船在箭不容发之际,与隐藏在水下的巨礁或足以掀翻船只的漩涡擦肩而过。船公们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到后来的心悦诚服,看向李白背影的目光,已如同仰望神明。
然而,比这险恶水势更能撼动人心的,是那自两岸云雾缭绕的绝壁深处,不时传来的、凄厉悠长的猿啼之声。
“噫——吁——嚱——!”
“嗷——呜——!”
那声音,不似兽吼,更似鬼哭。一声接着一声,一唱一和,在高耸的峡谷间反复回荡、叠加,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充满了哀怨与悲凉的声音之网,将整条江峡笼罩其中。啼声穿透轰鸣的水声,直直刺入人的耳膜,更仿佛能钻入心底,勾起所有潜藏的离愁别绪、漂泊之苦与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一名年轻的“青莲营”士卒,听着那不绝于耳的凄厉猿啼,望着两岸仿佛永远到不了头的崇山峻岭,忍不住低声对身旁的同伴哽咽道:“这鬼地方……这叫声……听得我心里头发毛。咱们……还能走出去吗?”
他的同伴,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虽然也面色凝重,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哑声道:“怂个卵!跟着李将军,阎王殿也闯得!把耳朵堵上,别听那丧气叫声!”
话虽如此,但那猿啼仿佛无孔不入,如何能完全隔绝?
李白自然也听到了。这猿声,与他记忆中、诗篇里所描绘的,截然不同。他曾写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那时的猿声,是旅途的背景音,甚至带着几分轻快与诗意,衬托的是他放浪形骸、纵情山水的豪情。而此刻亲耳听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这啼声中所蕴含的,是隔绝于世的孤寂,是生存于绝险之地的艰辛,是千百年来无数在此沉舟殒命的旅人冤魂的呜咽!
这哪里是“啼不住”?分明是“哭不尽”!
这千古悲声,与眼前这战火纷飞、山河破碎的乱世,何其相似!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骨肉分离,他们的哭声,不正如这猿啼一般,回荡在破碎的神州大地上,却被权贵与战争的喧嚣所淹没?
一股远比在金陵凤凰台时更为具体、更为沉痛的悲悯,如同冰冷的江水,漫过他的心田。个人的那点狂放不羁,在这承载了无数苦难的山水与生灵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合时宜。
他缓缓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那险峻的景色,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猿啼,听着水啸,听着风中带来的、遥远战场上金戈铁马的幻听,听着身后士卒们压抑的呼吸与心跳。
狂气,在一点点收敛。
悲悯,在一步步加深。
他仿佛化作了这三峡中的一块礁石,一叶扁舟,一声猿啼,融入了这千古不变的悲声与奔流之中。不再试图超脱,而是去感受,去承载。
不知过了多久,当小船奋力冲过一段尤为湍急的险滩,前方水势略略平缓,出现一小片可供临时停靠的碎石滩涂时,李白忽然睁开眼,低声道:“靠岸,休整片刻。”
船公如释重负,连忙操控小船小心翼翼地向岸边靠去。
众人下船,脚踏实地,才感觉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那凄厉的猿啼依旧在峡谷间回荡,但脚踏实地的感觉,多少驱散了一些水上的恐惧。
李白走到水边,蹲下身,掬起一捧冰冷的江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他回首望去,来路已被重山叠嶂遮蔽,唯有江水咆哮着奔流而来。
“将军,您没事吧?” 队正走过来,关切地问道。他注意到李白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深邃。
李白摇了摇头,望着那呜咽的江水,轻声道:“你可听过此地的猿啼?”
队正一愣,答道:“听过,凄厉得很,扰得人心神不宁。”
“是啊,凄厉……” 李白喃喃道,“但这凄厉,已在这峡中响了千年。盛唐时,它或许只是诗人笔下的点缀;而如今乱世,它却像是在为这天下苍生同声一哭。”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猿声传来的、云雾缭绕的绝壁,仿佛要看穿那厚重的历史与苦难。
“继续走吧。” 他转过身,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坚定,“这猿声,这江水,这山河……都在看着我们。我们脚下的路,还很长。”
队伍再次登船,小小的舟队如同不屈的芥子,重新投入那咆哮的江流与无尽的猿啼悲声之中。
李白的背影,在峡江的雾气与光影中,显得愈发孤寂,却也愈发厚重。他已将那份个人的诗情,化入了对这乱世苍生更深沉的悲悯之中。
前路,仍有万重山。
但心中,已载千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