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国的手指在试卷边缘攥出褶皱,脸色发白,接过时纸页跟着他的颤抖轻轻作响,
这道题竟被拆解出六种思路,每种都像一把钥匙,捅开了不同学段的数学大门。
一旁的老张的声线此刻有些絮乱,“这……这是你自己想的?”
祁同伟眨巴着眼睛:“老师教过一些,剩下的是我从爸爸之前工作的汉东大学图书馆,找的一些书自学的!”
当天下午,教育组的教研室里像被捅了的马蜂窝。
老张捏着祁同伟的加试试卷,“啪”地拍在桌上,震得搪瓷杯里的茶叶末都跳了起来:
“好苗子!这孩子要是不好好培养,咱俩就是千古罪人!”
刘建国手舞足蹈地比划,声音拔得老高:“可不是嘛!这解题思路,这计算速度,简直就是......”
话到嘴边又卡住,憋得脖子都红了。
连夜,他们就拟出了一份培养计划:
让祁同伟直接从三年级跳级到初一,三年学完初高中课程,再进汉东大学少年班,七年读完本科、硕士、博士学位的学业,
这样十年后,十七岁的数学博士,这在共和国的教育史上,将是头一份。
这份计划很快通过了革委会教育组领导班子的集体同意。
那个时候,绝大多数的人,无论是干部还是群众,思想都比较淳朴,
都把工作和集体利益放在第一位。
想到即将为祖国贡献史上最年轻的优秀数学家,教育组上下都很是兴奋。
这份计划第二天就被塞进了革委会教育组的文件袋。老张捧着文件袋往外走,嘴里念叨:
“这要是培养出来了,咱俩就是大夏教育界的......”话没说完自己先红了眼眶。
按地址找到岭南军区家属院时,老张的棉鞋都冻硬了。
王素芳开门时,他正站在走廊里搓手跺脚,嘴里还念叨着:“得跟这位‘神童妈妈’好好说道说道......”
话音未落,客厅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两人同时僵住。
抬头一看,祁胜利正坐在藤椅上抽着香烟,军大衣的领口磨得发亮,青色的烟雾模糊了脸庞。
老张手里的计划书“啪嗒”掉在地上,刘建国更是夸张——手里攥着的钢笔“咔嚓”一声折断了,
墨汁溅在自己的棉衣上,像朵歪歪扭扭的毒蘑菇。
“首......首长......”刘建国舌头打结,声音抖得像筛糠,
“我......我们是汉东革委会教育组的......”话没说完,裤裆那儿就湿了一片——吓得尿裤子了。
幸亏穿得厚,别人都没看出来.......
祁胜利指了指对面的板凳:“坐。”
接过计划书时,指节上的老茧蹭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一字一句地读着,眉头始终没皱一下,只有玉溪香烟的火星在指尖明明灭灭,像黑夜里的萤火虫。
“老张同志、小刘同志。”
祁胜利放下计划,声音像岭南的冬夜一样平静,“孩子还小,拔苗助长的事要不得。”
他顿了顿,指尖在计划书上轻轻敲了敲,“这个......我留下,容我考虑几天,再给你们答复。”
两人连忙点头,起身时腿肚子抖得像筛糠。
刘建国走到门口突然腿一软,差点跪地上,被老张一把扶住。
出门时,屋里传来祁胜利爽朗的笑声,夹杂着小同伟脆生生的童音:“爷爷,我还能解更难的题呢!”
北风卷着雪沫子掠过院墙,老张和刘建国齐齐回头望了眼那扇紧闭的木门。
雪地上,他们踩出的脚印歪歪扭扭,像两条被冻僵的蛇。
老张哆嗦着摸出烟盒,手指直打摆子,连划三根火柴都没点着。
刘建国盯着自己尿湿的裤腿,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啜泣起来:“完犊子了......这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尿裤子......会怎么看我啊.......”
老张叼着没点着的烟卷,望着远处军区大院飘扬的红旗,心里直打鼓:这祁家,真是藏龙卧虎啊......
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
时间很快到了1975年3月份,祁胜利的老父亲和老母亲在这个月,
同一天里相继离世。
这天清晨,祁胜利正在军区司令员办公室整理文件,秘书匆匆走进来,声音低沉:
首长,老家来电话了......
(祁胜利的老父母两年前,因为小同伟已经大了上小学了,就强烈要求回老家了,老人都是喜欢落叶归根的。祁胜利没办法,再加上他在京州自己高风亮节硬是只要了一套四居室的房子,没要独栋小洋楼,所以和父母住着也挤着父母了,不如老家独门独院宽敞,所以最后无奈答应了。在老家,祁胜利自己出钱,帮父母请了一位同村的中年阿姨照顾饮食起居。)
话没说完,祁胜利已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中的钢笔一声掉在桌上,墨水溅了一片。
爸...妈他们怎么了?祁胜利的声音有些发抖。
两位老人家...都没能挺过去,就在昨天夜里,今天早上负责照看的阿姨上门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不过后来金山县革委会保卫组的法医去看过了,
确认是自然死亡,在睡梦中安详的离去的........
秘书攥着电报的手微微发抖。
祁胜利跌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电报边缘。
他想起上周才收到的家书,父亲在信里还说:
你娘最近气色不错,能下床走动了。
现在想来,那竟是最后的告别。
两位老人走得如此突然,却又如此安详,没有经受病痛折磨。
他们都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三十多岁才生下祁胜利。
实际上,祁胜利之前还有三个哥哥,但都不幸在不到三岁时夭折,
直到祁胜利出生,二老才算真正把孩子拉扯大。
想到这里,祁胜利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世间大多数人离世时都要经历病痛折磨,能在睡梦中自然离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福气。
马不停蹄回到金山县的老家,处理完父母的后事,
祁胜利站在老宅的院子里,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发呆。
这棵树是他小时候父亲亲手栽下的,如今已经枝繁叶茂。
他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常说:
这树和你一样,都是老祁家的希望啊。
现在,树还在,人却不在了。
3月的风带着几分暖意,祁胜利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想起戎马半生,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父亲在世时常说:你忙你的,不用记挂家里。
现在想来,当年二老该有多想儿子啊......
三天后,也就是1975年的4月份,祁长胜奔丧回到金山县老家。
这次他特意向军阁军情局申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匆匆赶回汉东省金山县的老家山村。
当他乘坐的吉普车沿着蜿蜒的山路驶入村口时,远远就看见那栋熟悉的土坯老屋。
七年了(祁长胜一家是1968年的时候从金山县老家搬到京州市的岭南军区大院的,详尽第二十七章),
老屋还是老样子,只是院墙边的柿子树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车子还没停稳,祁长胜就看见妻子王素芳站在院门口张望。
他的心突然揪紧了,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军帽。
四年不见,妻子瘦了,脸色也憔悴了许多。
车门刚打开,王素芳就像一阵风似的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他。
祁长胜能闻到妻子身上熟悉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柴火味。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个终于归巢的倦鸟。
瘦了...祁长胜轻声说,手抚过妻子素芳略显粗糙的发丝。
王素芳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你倒是黑了。
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同伟都长高了。
七岁的小同伟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烤红薯。
看见父亲,他愣了一下,然后像只小鹿似的蹦跳着扑过来:爸爸!抱抱!
祁长胜一把抱起儿子,感觉他的小胳膊比记忆中更有力了。
小家伙在父亲怀里扭来扭去,兴奋地说:我得了全省小学生奥数竞赛特等奖呢!我还得了小红花!
祁长胜听了更高兴了,开心的把七岁的小同伟举起放下,
一下子举了三十多个“举高高”。
一家三口亲昵地团聚了一会儿后,祁长胜终于看到,自己的父亲祁胜利正面带和蔼的笑容,站在堂屋的门槛上。
这位四十七岁的英武中年人,穿着那件洗得略显发白的绿军装,倚着门框,目光温和地看着院子里的一幕。
那眼神里,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有一丝祁长胜从未见过的柔软。
祁长胜抱着儿子走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当他出现在堂屋门口时,祁胜利的眼眶突然红了。
这个在战场上从不皱眉的铁血军人,此刻却和普天之下所有的老父亲一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端详着自己的儿子,
轻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祁长胜鼻子一酸,正要开口,却看见父亲转身走向屋里,留下一句:饭好了,都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