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正堂之上,空气凝滞如冰。
大理寺卿程砚之手持一卷焦黑书册,高举过顶,声线冷硬如铁,一字一句砸在众人心头:“此乃林氏妖女所着《听魂录》残篇!其言荒诞,其心可诛,意图蛊惑学子,颠覆纲常,其罪当灭!”
阶下,沈知远一身囚衣,双手被粗粝的麻绳反剪于身后,死死捆缚。
他双膝跪地,碎瓷没入皮肉,鲜血浸透了裤摆,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倔强地挺直了脊梁。
他耳后那块与生俱来的胎记,此刻竟紫胀如瘤,微微搏动,散发着不祥的死气。
堂外一株老槐之下,林晚昭的身影隐于暗处,日光穿不透浓密的枝叶,她身上连一道完整的影子都投不下来。
可她胸口,那枚贴身收藏的暖玉佩,却骤然传来三声清脆的裂响,三道细微的裂纹在玉佩表面蜿蜒开来。
那是血契的共鸣,是知远灵魂深处传来的无声哀鸣!
母亲临终前的低语在她耳畔轰然炸响:“晚昭,记住,最深的谎言,往往藏在最痛的记忆里。”
最痛的记忆……
林晚昭的目光穿过人群,死死锁住跪在堂上的沈知远。
她看到他眼中压抑的痛苦与迷茫,那是一种被至亲背叛、被信念摧毁后的空洞。
程砚之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毒针,刺入他早已破碎的心防。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猛地一咬舌尖,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嘴角滑落,滴入她的掌心,滚烫得灼人。
“若不破他心障,知远将被这弥天大谎吞噬,永世不得清白!”
子夜,万籁俱寂。
林家听魂祠内,阴风阵阵,吹得两侧长明灯火光摇曳。
林晚昭一袭素衣,推开了沉重的祠堂大门。
祠内供奉着七十二块听魂先祖的灵牌,每一块都浸染了岁月的沧桑。
她点燃三炷清香,恭敬叩首,而后起身,走到灵牌之前。
她伸出那只沾染了舌尖血的手掌,以血为引,依次抚过冰冷的牌位。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第七十二块灵牌时,祠堂内的香雾竟开始疯狂倒卷、汇聚。
烟雾之中,一道模糊的人影缓缓凝实。
那是一个素衣婢女的亡魂,面容模糊,双目空洞无瞳,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没有开口,但一道古老而缥缈的声音却直接在林晚昭的脑海中响起:“欲照心渊,需三更灯、心头血、守灯诀。”
林晚昭没有丝毫犹豫。
她拔下发间仅剩的一支残破骨簪,毫不迟疑地划过自己的手臂。
鲜血瞬间涌出,她引着血流,精准地洒在祠堂中央那盏千年不灭的长明灯灯芯之上。
嗤——
灯焰发出一声轻响,原本温暖的橘黄色火焰,骤然间化作一团幽蓝,将整个祠堂映照得如同鬼域。
那素衣婢女的亡魂飘至她身前,伸出冰冷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
一段心音如潮水般灌入她的识海:“入他人心渊,如入无间炼狱。入者,七日魂伤,所见皆痛,所触皆泪——你,可愿?”
“我愿。”林晚昭闭上双眼,声音不大,却坚定如磐石,“我愿以我之痛,换天下之真。”
就在此时,祠堂大门被猛地推开,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
是守着林家祖坟的哑仆,他怀中死死抱着一个陈旧的布包,见到林晚昭,焦急地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声。
他将布包展开,里面竟是几片破碎的信纸,上面用特殊的墨迹写满了密语。
七灯密信残页!
林晚昭心中一凛,引着手臂上的血珠滴落信纸。
奇迹发生了,那血珠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纸上游走,原本杂乱的字迹开始扭曲、重组,最终显现出一行用燕王府独有暗语写就的短句:“七灯已燃其三,春祭之前,务必归位。”
七灯?
不等她细想,头顶的房梁上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声。
林晚昭猛然抬头,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正蜷缩在横梁的阴影之下,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正是当年负责为父亲破译密信、后来却离奇失踪的王夫子!
他看到林晚昭手中的信,浑浊的双眼瞬间被恐惧填满,他抱着头,疯癫地喃喃自语:“‘灯’……‘灯’不是灯……是人……是七位身负听魂血脉的重臣……他们……他们都被种下了影……”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情,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死死盯着林晚昭,嘶声道:“程砚之……大理寺卿程砚之!他就是第四灯!他的心渊被一道血亲之锁死死锁住……唯有……唯有至亲之痛,方可破开!”
一语惊醒梦中人!
林晚昭瞬间明白了。
程砚之为何如此疯狂地针对听魂一脉,为何要用《听魂录》构陷沈家,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他那被锁住的心渊之内!
她不再迟疑,毅然决然地取下母亲留给她的那支遗簪,那曾划破她手臂的簪尖,此刻对准了她自己的心口。
剧痛传来,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精准地刺入心口一分,取出一滴殷红欲滴、蕴含着她所有精气神的心头血。
她将这滴血,滴在了祠堂角落那座三更铜漏下的古灯之中。
灯焰冲天而起,既非温暖的橘红,也非幽邃的诡异蓝,而是化作一团深不见底的墨黑。
黑色的火焰在空中扭曲,竟映照出一条通往未知黑暗的幽深路径。
心渊守灯婢的亡魂手执那盏幽蓝色的长明灯,为她引路,声音再次于她脑海中响起:“顺着灯影走,你将见到他童年最痛之处——但切记,心渊之内,记忆即是现实。若他将你识作仇敌,心渊反噬,你将永世被困于他的痛苦之中,不得超生!”
林晚昭踏上那条由黑色火焰构成的幽径,最后一眼回望祠堂之外。
透过门缝,她仿佛看到了远处国子监的方向,看到了沈知远被狱卒粗暴地押解出来,那落寞而倔强的身影,如同一根刺,深深扎进她的心里。
“等我,”她低声轻语,像是在对他承诺,也像是在对自己发誓,“等我……带回你父亲真正的仇人。”
话音落,她毅然踏入黑暗。
意识瞬间坠入无尽的深渊,天旋地转。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已身处一座被浓重血雾笼罩的庭院之中。
空气里满是烧焦的皮肉和血腥混合的恶臭。
不远处的廊下,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幼童正蜷缩在那里,怀中紧紧抱着一具早已僵硬的女尸。
那女尸双耳焦黑,像是被烈火生生烙去,死状凄惨。
幼童浑身颤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一个高大的身影背负双手,立于庭院中央,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砚之,你要记住,听魂者皆为妖魔。你母亲,就是被其蛊惑,才落得自焚而亡的下场。”
是燕王!
林晚昭心神剧震,下意识地想上前。
可她刚一动念,四肢百骸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同时穿刺她的灵魂!
心渊反噬!程砚之的潜意识,已经将她当成了入侵的敌人!
剧痛之中,她看到那个蜷缩在廊下的幼童缓缓抬起了头。
那张稚嫩的脸上,没有泪水,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一片深不见底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仇恨。
他开口了,声音干涩而沙哑,一字一顿:
“……我要,杀光所有,听魂者。”
这一刻,林晚昭猛然醒悟。
她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一段尘封的记忆,而是一道从未愈合、时时刻刻都在淌着鲜血的……活着的伤口!
而那道伤口,此刻正用它那双充满了死寂与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