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钝刀割肉,终于还是捱到了这一天。
苏挽月被套上了一件不知从哪弄来的、布料粗糙的白色连衣裙,权当是婚纱。
裙身有些宽大,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裸露的肩头和锁骨线条优美,皮肤在劣质白布的映衬下,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她没有施任何脂粉,长发被母亲胡乱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贴在细腻的颈侧。
她的美是毋庸置疑的。那是一种清透脆弱的美,像山间清晨凝结在蛛网上的露珠,又像被细雨打湿、颤巍巍绽放在枝头的白色茉莉,与这尘土飞扬、充满粗鄙气息的村庄格格不入。
然而,若有人能看进她那双此刻低垂的眼眸深处,便会发现,那澄澈的眼底,并非全然是绝望的死水,还翻涌着压抑的、近乎黑色的漩涡,那是与这纯白外表截然相反的,想要焚烧一切的恶念。
院子里摆开了几桌简陋的酒席,人声嘈杂。因为苏挽月近日的“顺从”,父母放松了些看管,允许她在院子里走几步,接受那些或怜悯、或贪婪、或猥琐的目光洗礼。
顾瑾年也来了。
他穿着李凤娇淘汰下来的一件稍新些的花衬衫,混在人群中。这段时日,他扮演“乖巧女儿”炉火纯青,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甚至能对李凤娇的呼来喝去报以温顺的微笑,这才换来了今日“吃席”的许可。
他一直知道苏挽月是美的。但当他看到那个穿着简陋白裙,站在浑浊日光下的少女时,心脏还是被狠狠攥紧,呼吸一滞。
那不是凡间的美。那是一种被强行拽入泥泞,却依旧顽强散发着微光的、破碎的仙姿。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她站在那里,像一幅被恶意撕扯、却依旧动人心魄的名画。
然而,周围响起的污言秽语
“啧,老苏家这闺女,真是越长越带劲了,这身段……”
“早知道以前就该想办法先尝尝鲜,便宜王强那小子了!”
“你看那腰,那屁股,嘿嘿……”
“自家养的这么水灵,老苏他们自己就没动过心思?我不信。”
“要是能跟新娘子睡上一觉,让老子明天死都值了啊!”
哄笑声,口哨声,夹杂着下流的议论,像无数只肮脏的手,试图剥开那件单薄的白裙。新郎王强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西装,搓着手,咧着嘴,浑浊的目光死死黏在苏挽月身上,喉结滚动,那急不可耐的贪婪模样,几乎要流出涎水。
顾瑾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冲上头顶,又在四肢百骸冻结成冰。
愤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成拳,指甲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才能勉强压制住那股想要冲上去,将那些污言秽语的人全部撕碎的暴戾。
就在这时,苏挽月像是有所感应,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顾瑾年身上。
四目相对。
那一刻,顾瑾年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情绪。
那是一种被碾碎后的痛苦,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眼眶微微泛红,带着摇摇欲坠的水光,破碎得让人心尖发颤。
然而,在那片破碎的涟漪之下,更深处,是如同磐石般的坚韧,和一种近乎冷静的提醒。
她的眼神在告诉他:忍住。看着,记住,然后……隐忍。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顾瑾年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
他接收到了她的信号。
他死死咬着牙关,舌尖尝到了血腥味,那是他自己咬破了口腔内壁。他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拳头,强迫自己低下头,不再去看那让他心痛又愤怒的一幕,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牢牢锁定着那个白色的身影。
接亲的喧闹达到了高潮。王强得意洋洋地走上前,粗糙的手一把抓住了苏挽月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她被半推半就地拉着,走向那辆装饰着俗气红绸的破旧面包车。
在经过顾瑾年身边时,她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有看他,但顾瑾年却感觉仿佛有声音直接响在脑海里:
活下去,等下去。
车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带走了那抹挣扎在淤泥中的纯白。
顾瑾年始终低着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直到车子扬起的尘土渐渐散去,他才缓缓抬起头,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里,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种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冰冷的决心。
他转过身,重新融入喧闹的酒席,脸上甚至挂起了一丝符合“李招娣”身份的、怯生生的笑容。
破旧的面包车颠簸着停在村东头一栋相对“气派”的砖房前,这里是王强的家。比起苏挽月娘家那低矮的土坯房,这里确实彰显着王家“生意”带来的“富裕”。
一到晚上,王强就急不可耐地想将苏挽月往屋里拖。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长久未通风的浑浊气味。
苏挽月强忍着胃里的翻腾,轻轻挣了挣手腕,抬起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怯生生地看着王强,声音软糯带着一丝哀求:“强子哥……别,别这么急……”
王强看着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心头火起,却又奇异地被这柔弱的姿态取悦了,动作顿了顿。
苏挽月趁势微微低下头,脸颊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红晕,声音更低了:“我……我有点害怕。而且,强子哥,我们……我们还这么年轻,我听说,太早要孩子……对孩子不好,容易……容易夭折的。” 她适时地颤抖了一下,显得脆弱又无辜。
她抬起眼,目光恳切:“你上过初中,生物课上也讲过的,对不对?女人身体没长好就生孩子,很危险的。” 她轻轻拉住王强的衣袖,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们再等一两年,好不好?等我身体好些,给你生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不然……不然我要是怀了孕,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让你碰了,多不好……”
她的话语像羽毛一样搔刮着王强简单粗暴的神经。
他确实记得生物课上似乎提过类似的话,更重要的是,他贪恋苏挽月的美色,一想到怀孕后要禁欲许久,也觉得难以忍受。
再加上苏挽月这从未有过的柔顺依赖,让他男性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嘿嘿,还是我媳妇儿懂得多,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王强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苏挽月细嫩的手背,咧开嘴笑了,“行,听你的!咱先不要孩子,就先好好疼你!”
苏挽月垂下眼睑,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
避孕,不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更是为了不让自己被一个流淌着恶魔血液的孩子彻底捆绑在这片罪恶的土地上。有了孩子,牵绊更深,她逃跑的可能性就更渺茫了
另一边,顾瑾年跟着村长一家回到了那座象征着村里“权力”中心的院落。
刚进院子,李凤娇就把手里的包往他怀里一塞,趾高气扬:“招娣,去,把我的鞋刷干净!今天踩了一脚泥!”
顾瑾年沉默地接过,动作稍微慢了一瞬,似乎还沉浸在白天那场“婚礼”带来的冲击中。
李凤娇立刻柳眉倒竖,尖刻的声音响起:“磨蹭什么!死人吗?怎么,看见你那‘好姐姐’嫁人了,心里不痛快?还想尝尝被关狗笼子的滋味?还是觉得地窖里更凉快,想回去住几天?”
“狗笼子”、“地窖,这两个词像针一样,瞬间刺入顾瑾年的脑海。
记忆碎片汹涌而来:刚被卖到这里时,因为反抗、因为不肯承认自己是“李招娣”,他被塞进过那个用来关狼狗的、锈迹斑斑的铁笼,狭小的空间让他连翻身都做不到,黑暗和恶臭几乎将他逼疯。
更可怕的是阴冷潮湿的地窖,里面爬满了虫蚁,他被扔下去,一关就是几天,只有馊了的饭菜偶尔从洞口扔下,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恐惧和绝望……
生理性的战栗几乎要冲破伪装。顾瑾年的脸色白了白,但仅仅是一瞬。
他迅速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温顺、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声音细细的:“姐,我这就去,马上给你刷得干干净净的!刚才……刚才就是腿有点麻了。”
他的笑容恰到好处,带着属于“李招娣”的怯懦和卑微,看不出丝毫破绽。
李凤娇满意地哼了一声,享受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转身回了屋。
顾瑾年拿着那双沾满泥泞的鞋,走到院子角落的水缸边蹲下。他低着头,用力地刷洗着,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愤怒和屈辱都随着污垢一起刷掉。
冰冷的水浸透了他的手指,也冷却着他沸腾的血液。他想起苏挽月被拉走时那个眼神,想起她说的“潜伏”和“隐忍”。
手里的鞋很脏,就像这个村子,就像他此刻的处境。
但他必须忍耐。
他用力地刷着,一下,又一下。直到那双鞋表面看起来光洁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