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寒夜,墨色沉沉。
旷野上的风像无数头无形的野兽,在黑暗中奔腾咆哮,将天地万物都攥进它冰冷的掌心。这不是带来雪花的湿润的风,而是从遥远北方荒漠长驱直入的干冷利刃,一刀一刀削刮着江北大地上的一切。
两辆卡车在黑暗中缓慢前行。远处江面的天空不时窜起几发照明弹,将黑雾笼罩的江面照得亮如白昼,随即又坠入墨汁般的死寂。
姚胖子蜷缩在车厢里,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大衣给了陈教授,身上只剩一件绒线衫和单薄西服。他瞥见孙卿也在瑟瑟发抖——武清明给她的军大衣,此刻正裹在李教授身上。
教授们和女眷把能穿的衣物都裹上了,围巾缠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娘的!姚胖子暗骂。再这样下去,没到目的地老先生们就要冻出毛病。
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抓住栏杆极目远眺——这他妈什么鬼地方?南通地下党安排的路线未免太荒僻,别说灯火,连只野狗都看不见。
他颤抖着摸向衣袋想找烟,才想起烟盒在大衣口袋里,只有火柴还在裤袋里。攥着那盒火柴,他幻想着能生起一堆篝火该多美好。忽然,他眯起眼睛——卡车左前方极远处,似乎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是村庄!
姚胖子猛拍驾驶室顶棚。开车的排长摇下车窗,半个脑袋探进寒风中:什么事?
打信号!让前车停下!姚胖子的喊声几乎被狂风撕碎。
......
武清明从前车跑来:什么情况?
你看那边,姚胖子指向左前方,像是有村落。不如去探探,说不定能找些御寒的衣物。老先生们快撑不住了。
武清明接过排长递来的望远镜望去。确有几处微光在闪烁,但究竟是不是村落还难断定。
这样会偏离预定路线。他犹豫道。
多绕几里路罢了,姚胖子不以为意,总好过冻死人强,别忘了我们是要将老先生们安全送到游击队手里,万一老头们扛不住,不好交代的。
武清明当机立断,我的车先过去侦查。有情况就鸣枪示警。
黑暗中,武清明驾驶着卡车缓缓驶向远处的光亮。这条土路比先前的好走许多,原先坐在驾驶室的联络员老严和另一位教授已留在姚胖子的车上,此刻坐在副驾驶的是个年轻的国军士兵。
武长官,情况不太对劲。年轻士兵压低声音,我是南通本地人,这路像是通往主干道的。
先去看看再说。武清明紧握方向盘,目光如炬。
不到十分钟光景,卡车果然驶出颠簸的土路,拐上了一条相对平坦的公路。
许是到了什么集镇。武清明自语着,将油门踩得更深。
就在这时,车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击声,伴随着士兵们惊慌的叫喊:快停车!武长官快停车!
武清明猛地摇下车窗,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不是村庄!是......是国军的车队!卡车的灯光,还有......还有坦克!
什么?!武清明心头一紧,急急踩下刹车踏板,迅速熄火下车,利落地攀上车顶。
望远镜!
副驾驶的年轻士兵急忙递过望远镜。
武清明举起望远镜,心脏猛地一沉——沿着公路一侧,密密麻麻停满了美制道奇军用卡车,如同一条僵卧的钢铁长龙。车队最前方,七八辆美制坦克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炮管直指黑暗苍穹。而姚胖子先前看到的点点光亮,竟是成群士兵围坐的篝火。每隔几十米就有一堆暗红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沿着公路绵延不绝,望不到尽头。
刺骨的寒风吹来,武清明却感到喉头阵阵发紧发烫——这分明是国军的主力部队!粗略估算,至少有两三个师的兵力。
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班长凑近低语:武长官,这怕是从北面撤下来的部队。看这行军方向,是要渡江南撤。
武清明凝重地点头:嗯!南通没有这么多驻军。看来......徐蚌会战已经见分晓了。
我们还继续前进吗?
立即撤回!武清明当机立断,迅速跃下车顶,弟兄们都警醒点,这么多溃军,必定有先头侦察部队。千万不能暴露!
武清明坐上驾驶座,深吸一口气,一个急打方向盘,卡车迅速调头,沿着来路疾驰而返。
这一边,篝火在寒风中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众人疲惫的面容。姚胖子刚把最后几根枯枝添进火堆,教授们围坐在周围,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汲取着这难得的暖意。而孙卿也正好借此机会检查着两位伤员的伤势。
突然,两道刺目的光柱撕破夜幕,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是武长官的车!”排长放下一直端着的卡宾枪,松了口气。
卡车在火堆旁戛然而止,扬起的尘土在车灯照射下翻卷。武清明甚至没有下车,他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身子,火光映照出他凝重的侧脸。
“胖子!立刻出发!”他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篝火还在燃烧,但温暖的气氛瞬间凝固。姚胖子一脚踢散刚燃旺的火堆,火星四溅中,所有人已经迅速起身。
........当姚胖子从武清明口中得知前方竟是数万国民党溃军时,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急忙催促众人上车,原先的寒冷早已被冷汗取代。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抢在溃军渡江之前,将教授们安全送达海边。否则这片土地,很快就会变成血肉横飞的战场。
快!快上车!他压低声音催促着,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南方——那里有他们来时渡过的江,有还在等待他们归去的上海。
紧张的气氛如实质般压在每个人心头。教授们展现出惊人的敏捷,陈教授甚至不需士兵搀扶,单手一撑便利落地翻进了车厢。
卡车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武清明和排长不约而同地将油门踩到底。此刻,再没有人顾及土路的颠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离!
一个小时后,坐在武清明身旁的联络员老严突然激动地直起身子,伤口因这个动作而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武同志,快到了!就在前面!
发信号!三长两短,接一长两短,重复三次!
站在车厢前沿的姚胖子死死抓住栏杆,目光紧锁黑暗的远方。当前车大灯开始有规律地闪烁时,他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
册那,总算到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咸湿的海风混杂着鱼腥味扑面而来,这趟差事真他娘的要了老命!
黑暗中,海浪拍岸的声音隐约可闻,像是远方传来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