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两辆老的不能再老的卡车像垂死的巨兽般趴卧在泥地里。四野死寂,唯有江风在蒿草间横冲直撞,发出凄厉的呼啸。
姚胖子踩着满地碎枝走上前去,一声拽开第一辆卡车的车门。驾驶室里空无一人,唯有座椅上泼溅的暗红血渍格外刺目。他快步转向另一辆车,同样猛力拉开车门——依旧空荡,只有同样斑驳的血迹在昏暗中闪着幽光。
他摘下墨镜环顾四周:除了那条蜿蜒没入荒草的上路,四下里不是密林就是比人还高的蒿草丛。若真有人藏匿其间,根本无从察觉。
册那!姚胖子刚低骂着要唤武清明,脚踝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他吓得魂飞魄散,险些瘫软在地。
什么鬼东西!他失声惊叫,右手已掏出手枪对准车底——
别开枪!武清明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他手腕,车底下有人!
枯草剧烈晃动,露出半张沾满泥污的脸。
士兵们闻声迅速围拢,卡宾枪齐刷刷对准车底——那张布满污泥与血痂的脸庞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姚胖子强压住狂跳的心,蹲身扳开那只紧攥脚踝的冰冷手掌: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司机……那人气若游丝。
你、你不是已经……姚胖子声音发颤。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鬼怪作祟,死人诈尸。
没死透……他们把我塞到车底……伤者艰难喘息,那辆车下……还有一位……
武清明示意士兵查看,果然在另一辆车底发现了司机的遗体。
他们人在哪?武清明压低声音。
话音未落,草丛中突然传来喊话:共军弟兄!你们已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才能活命!
姚胖子闻言怒不可遏,一个箭步踏到空地中央,朝着声源破口大骂:操你祖宗十八代!敢伏击国军?给老子滚出来!不然灭你满门!
这突如其来的厉喝显然震慑了对方,草丛中一阵骚动却无人现身。
再不出来,老子就用喷火枪把这片地烧成焦土!姚胖子继续虚张声势,转头装模作样地下令:弟兄们,喷火准备!
藏在车后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三旅唯一一台喷火器远在旅部。一个机灵的士兵立即会意,高声应和:报告长官!喷火组已就位,随时待命!
荒草在暮色中沙沙作响,仿佛有无数暗影在其中蠕动。
“敢问贵部是哪部分的?”草丛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试探。
“滚出来说话!”姚胖子厉声喝道,“再藏头露尾,老子立即下令喷火!”
“别别别!弟兄们千万别冲动!”一个穿着灰色棉袍斜跨着盒子炮的中年男人慌忙从草丛里钻出来,双手举过头顶,“这荒草连天的,一点就着啊!”
姚胖子重重哼了一声:“就你一个?让你的人都滚出来!”
“这位长官,”这个满脸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讪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包大前门,弓着腰凑上前递烟,“我们是江防司令部侦缉大队的,隶属保密局编制。”
姚胖子斜睨了眼那包烟,满脸不屑地从大衣内袋摸出骆驼牌,自顾自点燃一支:“保密局的?跑这荒郊野外来做什么?”
“长官容禀,”那人搓着手陪笑,“还是想先请教贵部是……”
“淞沪警备司令部直属第三旅。”武清明大步上前,军官证在暮色中一闪而过,“驻防浏河。现在该你回答了——为何在此设伏?”
“浏河的驻军怎么会出现在江北?”那男人狐疑地打量着武清明,右手已悄然按在腰间的盒子炮上。
“执行特殊任务,轮不到你过问。”姚胖子不耐烦地打断,同时从大衣内袋掏出一本证件——这是陆国忠早前通过钱丽丽暗地制作的保密局行动处副处长证件,在于会明任内签发,所有细节都无懈可击。
中年男人接过证件仔细端详,神色立刻变得恭敬:“原来是一家人!姚长官,您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转身朝草丛喊道:“都出来吧,是上海保密局的姚长官!”
蒿草丛中一阵窸窣作响,原本空寂的荒野里突然冒出七八个身影。姚胖子眯着眼睛扫视,心中暗数:正好七人。
“现在可以说了吧,”武清明沉声问道,“你们在此设伏所为何事?”
“报告两位长官,”中年人立正敬礼,“属下姓赵,侦缉大队三队队长。我们在南通就盯上这两辆卡车,见它们鬼鬼祟祟往江边开,便一路尾随至此。”
赵队长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发现他们停车后,属下判断是在等人,就先下手为强解决了司机,设下这个埋伏。没想到……”他说到此处突然顿住,警惕地环顾四周,脸色骤变。
“等等……难道说这两辆车是在等……”
“砰!”
枪声划破暮色,赵队长眉间绽开一个血洞。姚胖子手中的勃朗宁还冒着青烟。
紧接着一阵卡宾枪的连射,那几个刚从草丛中现身的侦缉队员应声倒地,身躯在弹雨中剧烈震颤。
“叫侬老卵!”姚胖子朝尸体啐了一口,“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清点人数,检查有无漏网之鱼。”武清明冷静下令,“你们俩立即回去通知队伍前来汇合,要快!”
荒野重归死寂,暮色四合,荒野上的硝烟尚未散尽。姚胖子从大衣内袋摸出那包骆驼烟,抖出一支递给武清明,却被对方抬手婉拒。
你晓得我从不抽烟的。清明唇角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刚见了血,点根烟驱驱晦气!姚胖子说得郑重其事,见清明依然坚持,便转身将整包烟抛给旁边的士兵,弟兄们分了,正宗美国货,够劲道!
士兵们欣喜地接过香烟,互相传递时忍不住偷瞄这位胖长官——方才他独自站在空地中央破口大骂的场面实在令人心惊。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既像不要命的莽夫,又像身经百战的悍将,难道他一点不惧被人打冷枪?
有人划亮火柴,点点星火在渐浓的暮色中明灭,烟草的焦香渐渐冲淡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暮色更渐浓重,江风裹着寒意掠过荒野。姚胖子望着远处沉入暮霭的江面,心头突然涌起一阵紧迫——应该马上成家,必须让姚家香火延续下去了。谁能保证每次行动都能全身而退?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
这念头让他莫名想起陆国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陆国忠你个王八蛋,你倒是有两个儿子了,死都无憾!我他娘的连老婆影子还没见着!
忽然他一个激灵——未来的老丈人不就在队伍里吗?他慌忙扔了刚点的烟,拔腿就往回跑,圆滚滚的身影在暮色中颠簸着,像个滚动的皮球。
武清明望着这突兀的一幕,皱眉问身旁的士兵:姚长官这是怎么了?
几个正品着骆驼烟的士兵茫然摇头:刚才还对着空气发狠骂街,突然就跑了。
神经病!武清明低声啐道,准是吃太多撑的。
而此时姚胖子已喘着粗气跑到陈教授跟前,一边抹着额头的汗珠,一边盘算着该如何开口——关于他姚多鑫的人生大事,关于传宗接代的迫切,关于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