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全那间不大的宿舍里,此刻已被七位教授和随身行李挤得水泄不通。姚胖子侧着身子,好不容易从人缝中挪到房间中央,见实在无处落脚,索性利落地翻身坐上那张硬板床沿。
眼下安排了三个房间,女眷单独一间,各位先生分住两间。他稍稍提高嗓音,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条件实在简陋,委屈诸位将就一晚。
他稍作停顿,环视众人:敝姓姚,接下来会护送各位到海边。之后便由游击队接手,护送诸位乘船北上。
见教授们纷纷颔首,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的老先生温声询问:姚先生,不知何时能抵达海边?
顺利的话,一天一夜。孙卿在门边接过话头。
现在要说最要紧的事。姚胖子拍了拍手,将众人注意力引回,待会儿请大家换下身上衣物,房间里都备好了换洗衣裳和证件。只是女眷的证件一时难办,这一路上务必听从安排。
交代完毕,他轻巧地跃下床铺,一边朝外走一边喃喃自语:这屋里闷得人心慌……
门帘落下,将他独自吞吐的烟圈隔绝在渐沉的暮色里。
约莫半个时辰后,姚胖子正在校工工作间里同国全说着话,忽听得宿舍那头传来阵阵压抑不住的笑声。
“这些老头,有什么可乐的?”姚胖子皱眉嘀咕。
话音未落,孙卿急匆匆掀帘进来,嘴角抽搐着,似笑非笑:“姚副处,您给教授们备的这身行头……未免太‘别致’了!”
国全耐不住好奇,拖着跛脚就往宿舍赶。才踏进门槛,他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原先那些温文尔雅的教授们竟全不见了踪影,屋里或坐或立着七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散发着霉味,破洞处还钻出些发黑的棉絮。若不是那梳得齐整的头发、鼻梁上架着的眼镜,还有举手投足间掩不住的文雅,真以为是误入了丐帮堂口。
姚胖子踱进屋来,望着这番景象,嘴角缓缓扬起一抹苦笑。
小姚啊,你这法子可真是……”陈教授低头扯了扯身上打满补丁的破棉袄,哭笑不得。他忽然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个圈:“诸位看看,陈某这般模样,可像丐帮新入门的弟子?”
说罢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在破旧的宿舍里回荡。
姚胖子连忙拱手:“实在是委屈各位先生了。眼下风声紧,这般打扮路上才稳妥。”
谁知教授们互相打量着彼此的装扮,竟都笑呵呵地点头。一位满头银发的先生抚着破了个洞的袖口笑道:“无妨无妨!平日里我们这些读书人总端着架子,今日正好体验民间疾苦,倒也是人生一桩幸事!”
另一位戴着破毡帽的教授接口道:“正是,这般经历,日后写进回忆录里才精彩呢!”
三位女眷在房门口朝里望去,见自家丈夫这般模样,也是捂着嘴就差大笑出声。
窗外暮色渐沉,而这间挤满了“老乞丐”的屋子里,却洋溢着一种苦中作乐的暖意。
次日凌晨,天光未醒,寒雾弥漫。教授们早已在后门处静候,粗布破袄的身影在朦胧曙色中显得格外单薄。
脚步声由远及近,皮埃尔神父拄着桃木手杖匆匆赶来,国全提着硕大的竹篮跟在后头,篮口蒸腾着温热的白气。
亲爱的朋友们,老神父用生硬的中文说着,颤抖的手与每位教授紧紧相握,请带上这些馒头,愿它们能温暖你们的旅程。他深陷的蓝眼睛里泛着水光,上帝保佑你们平安抵达。
国全默默将竹篮递给最前面的陈教授,篮中馒头还带着灶火余温。教授们依次传递着,谁都没有说话,只余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晨雾中流转。
“来了!”一直在外望风的孙卿压低声音示警。
众人齐齐望向铁栅栏外,只见一辆通体洁白的厢式货车缓缓停稳。车身上鲜红的十字标志格外醒目,车门两侧飘扬的星条旗更是彰显着特殊身份。
“国际红十字会的救护车,还是美国牌照?”陈教授扶了扶眼镜,疑惑地看向姚胖子,“小姚,我们要坐这辆车?”
“是的,伯父。”姚胖子率先推门而出。驾驶座上的司机跳下车来,国全定睛一看,竟是陆国忠的专职司机小李。
“姚副处,可以出发了吗?”身着白大褂的小李利落地打开后车厢门。
“出发!”姚胖子接过小李递来的另一件白大褂扔给孙卿,转身对教授们朗声道,“红十字会收容流浪老人,诸位请上车!还请几位相互把头发弄乱,眼镜绝对不能戴!”
这句俏皮话引得教授们忍俊不禁,眼看笑声就要漫开,孙卿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前。老先生们这才强忍住笑意,互相搀扶着走出后门,那精心维持的严肃表情下,却掩不住眼角漾开的细碎笑纹。
教授们纷纷转身,向伫立在晨雾中的皮埃尔神父和国全挥手作别。在司机小李的搀扶下,他们一个接一个登上救护车,动作虽略显迟缓却秩序井然。那条通人性的黄狗也安静地任由小李抱起,轻巧地送进了车厢。
姚胖子朝国全与老神父用力挥了挥手,利落地拉开副驾驶车门,矮身钻了进去。
发动机重新轰鸣起来,白色救护车在狭窄的巷子里划出一道干净的弧线,迅速驶离。晨光微熹中,车尾的红十字标志像一颗流星,倏然隐入长街尽头。
老神父枯瘦的手指在胸前缓缓划着十字,他凝望着车辆消失的方向,喃喃低语。那抹白色渐渐与晨雾融为一体,宛若一滴水珠悄然融入无垠的冰雪,只余下空寂的街巷,与风中未散的祝福。
“姚副处,前面就是出城关卡了。”小李压低声音提醒,双手不自觉握紧了方向盘。
“慌什么,”姚胖子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咱们现在可是堂堂美利坚的人。”
道路渐渐颠簸起来,两侧的楼房不知何时已换成农田与水塘。远处哨卡前,宪兵早早举起蓝色信号旗,示意车辆靠边。
姚胖子不紧不慢地推门下车,皮鞋在土路上踩出清晰的声响。他踱到宪兵面前,下巴微扬,将特别通行证连同自己的证件一并递过去。
“美利坚红十字会。”他声音洪亮,字字清晰。
年轻宪兵狐疑地打量着这辆挂着星条旗的救护车,低头仔细核对证件。姚胖子适时掏出一包骆驼烟,抽出一支递过去。见到美国香烟,宪兵眼睛一亮,接过去放在鼻下深深一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没问题,走吧!”宪兵将证件递回,挥手放行。
姚胖子道了声谢,顺手将整包烟塞进宪兵手里,转身利落地拉开车门。
“慢着!”
一声冷喝从岗亭里传出,只见一名宪兵中尉大步走出,锐利的目光直刺姚胖子。
车厢里,原本已经松了口气的教授们,立时都屏着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