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二人已能望见喧闹的虹口老街。陆国忠紧盯着远处那个男人的背影,见他径直走进一家杂货铺。而米铺的那两个伙计,也正目不转睛地监视着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
走,我们去那家面馆吃碗面。陆国忠用眼神示意马路对过的一家面馆。
面馆里,陆国忠选了个便于观察的位子坐下。
伙计,来两碗咸菜肉丝面!孙卿扬声招呼。
处座,接下来怎么办?她俯身低声问道。
走一步看一步,先看看这个吴有亮要做什么。
他在打电话,孙卿望向杂货铺,一直在拨号,好像没打通。
就在这时,店伙计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走过来:
先生、小姐,您二位的面来喽!当心烫!
陆国忠一边吃着面,一边不动声色地留意着杂货铺的动静。只见吴有亮放下电话听筒,与掌柜简单交谈两句后,便走出了店铺。
“咦?”孙卿轻轻发出疑问,“电话没打通,他怎么不离开?”
马路对面,吴有亮不停地左右张望,显然是在等人。陆国忠因角度所限,无法观察到米铺那边的情况,心中不免有些焦急。
就在两人碗中的面快要见底时,陆国忠终于看到吴有亮等待的人出现了——一辆黄包车稳稳停在他身边,车上下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吴有亮一见到她,脸上顿时绽开欣喜的笑容。
陆国忠几乎看不清那女人的正脸,至多瞥见一抹侧影,但那一头利落的短发,却在视线中格外清晰。
吴有亮与她低语几句后,两人便并肩朝弄堂深处走去,身影渐渐没入暗淡的光线中。
“他们怕是回家了,我们……”孙卿语气急促,话未说完便被陆国忠低声打断。
“不能跟,再等等……再等等。”他喃喃自语,目光却像被什么牵住似的,牢牢锁住那对渐行渐远的男女。
果然,没过片刻,米铺那头悄悄闪出两个年轻伙计,一前一后,也悄无声息地尾随了上去。
陆国忠的眉头紧锁,目光仍停留在女人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这女人……总让我觉得有些面熟。”他在记忆中飞速地搜寻,却如同捕捉一道模糊的影子,“到底在哪儿见过?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处座,我们不宜在此久留。”孙卿在一旁低声提醒。
陆国忠收回视线,下定决心:“撤吧。你立即联系一号同志,将情况如实汇报。”他低声下令,同时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利落地压在桌上。
刚站起身,就听见孙卿在身旁低呼:“处座,您看!那人是不是姚副处的手下?”
陆国忠心头一凛,抬眼向对面扫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身穿灰色中山装的年轻人出现在视野里,正远远辍在前面那两个伙计身后——竟是姚胖子手下的小田!
陆国忠霎时明白过来。难怪总觉得那女人似曾相识——他确实从未见过她本人,但曾听姚胖子详细描述过她的样貌举止,而小田的任务,正是负责跟踪她!看来,这短发女人就是商务印书馆校对室主任——上官宏!
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晓棠和小娴不是早已不在印书馆勤工俭学了吗?姚胖子为何还派人盯着她?
“我们撤!”陆国忠沉声说道。
.........
华山路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是陆国全的家。
“国全,你看好念馨,我去做饭!”今天轮休的江玥玥正在灶披间里忙着择菜,准备晚饭。她的父母晚些时候要来看外孙女,顺便在家吃顿便饭。
陆国全拿着一个小狗玩具,正陪女儿念馨玩耍,不时学着狗叫,逗得小念馨“咯咯”笑个不停。
突然,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温馨。
“来了来了!敲这么重做什么!”江玥玥扬声应道,以为是父母到了。
打开家门,江玥玥疑惑地看着门口两位穿着工装的男人,问道:“你们找谁?”
“国全在吗?我们是教会学校的工友。”
“在、在的,我去叫他。”江玥玥连忙应声,回头朝屋里喊道:“国全,你快出来一下,有工友找你!”
陆国全闻声走来,见到来人便招呼道:“你们怎么有空来?有事啊?进屋里说吧。”
“不进去了,”其中一人语气急促,“国全,赶紧跟我们走,学校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陆国全心头一紧。
“路上再说!”
“好,你们稍等我一下。”国全说完,转身便去准备。
和江玥玥简单交代了一句,国全便随着两名工友匆匆往教会学校赶去。江玥玥站在门口,望着国全那一瘸一拐却仍竭力加快步伐的背影,心头没来由地一酸。她轻叹一声,牵起小念馨,默默转身回了屋。
路上,国全忍不住又问:“到底出什么事了?晚上我老丈人、丈母娘还要来家里吃饭呢。”
“出大事了!”一名工友压低声音,“今天下午,宪兵队拉了一车红党分子,就在学校门口那条马路上——当众枪决!”
另一人接过话,语气发颤:“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马路上全是血……法国老神父实在看不过去,冲出去当面指责他们……”
国全心头一紧,忙追问:“后来怎么样?”
“老神父和带队军官理论,说他们不能这样随意杀人,更不该在教会学校门口行刑,这是要遭天谴的……”
“那军官发了狠,把老神父打了一顿,还污蔑我们学校私藏共党,非要闯进去搜查!”
“他们疯了呀!”国全咬牙骂道,“老神父现在怎么样了?”
“脑袋被打开了花,门牙也打掉了一颗。”一个校工愤恨地说道,“现在学校老师和工友们都堵在门口,不让那些当兵的冲进来。后面孤儿院的几位洋嬷嬷也赶过来帮忙了。”
三人边走边说,教会学校那红色的屋顶已在不远处隐约可见。
学校门外此刻已是人山人海,大多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民众。马路中间停着两辆军用卡车,几名士兵正往其中一辆车上搬运尸体,沥青路面上血污横流,尚未干涸。
一个满脸横肉的宪兵上尉带着十来个兵,正站在紧闭的校门前与里面的师生、嬷嬷对峙,嘴里不断吐出不堪入耳的脏话。
法国老神父头上缠着一块毛巾,颤巍巍地站在人群中间,用他那半生不熟的中文激动地朝门外吼着:“请你们立刻离开!这里的情况,我已经报告法国领事馆!”
越走近校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越是扑鼻而来。国全忍不住皱紧眉头,下意识抬手捂住口鼻。
望着地上尚未搬走的尸体,他心中涌起一阵悲凉:日本人占领上海时也是这样屠杀中国人,如今为什么中国人还要杀中国人?竟还当着老百姓的面当街行刑,这帮畜生!
陆国全随着工友挤到校门口,朝那军官微微欠身,不住的打招呼:“这位长官,我们这是教会学校,受国际公约保护的。请您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你是什么人?”上尉斜眼打量着他。他现在正愁没台阶下,后悔刚才一怒之下打了那洋老头一顿,这万一闹出什么外事纠纷,这可不是自己能扛的住的。眼前这个瘸子正好利用一下,赶紧走人要紧。
“我是学校的校工。您看,我现在连校门都进不去,还等着上工呢。”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猛地抽在国全脸上,打得他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你怎么打人?”国全一把拽住军官的衣袖,“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另两名工友也齐声怒吼:“凭什么打人!”
那上尉军官脸上的横肉狠狠一抽,狞笑道:“打你又怎样?我看你们三个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有八九是共匪混进来的——来人!给我绑起来押回去!”
那群如狼似虎的宪兵一听命令,顿时蜂拥而上,不容分说便将三人五花大绑,粗暴地推上了军车。
上尉一挥手:“收队!”
校门里的老神父看此情景顿时急了,也不顾脑袋上的伤痛,跳起脚吼道:“你们这帮恶徒,上帝会惩罚你们的!国全!你.们.不要...着急,我会来救你出来的。”
“皮埃尔神父,麻烦告诉我家里人一声!”陆国全在卡车上朝老神父高喊。见老神父连连点头、不住地朝他挥手,他才略感安心。
车身颠簸,陆国全随着卡车摇晃,心头却莫名轻松了几分——至少今天这群杀人恶魔没能冲进学校。他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苦涩而欣慰的笑意。
江玥玥是在晚饭后才得知消息的。当时两位老人还在家中,一听这事,急得直跺脚。
“爸、妈,你们看着念馨,我出去打电话!”江玥玥说完,转身就往外跑……
民福里的笔墨庄二楼,陆国忠刚回到家不久。他独自在卧室里,轻轻展开玉凤亲手交给他的那个纸包。
“我的天……”当他层层揭开纸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竟是一张手绘的上海及周边地区军事布防图,而且是完整的全区域布防图!杨立秋这次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他正暗自激动,楼下突然传来玉凤急促的喊声:
“国忠!快下来!国全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