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窗外漆黑一片,骤起的暴雨倾盆而下。来自太平洋的热带风暴嘶吼着扑向这座城市,狂风如同发怒的巨兽,在夜色中肆意咆哮。
校工宿舍里,陆国全呆立在窗前,望着外面那棵在狂风中剧烈摇晃的老树。雨水猛烈地敲打着旧木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的心也随着树枝的摇摆而七上八下,难以平静。
转身看向小桌上那堆摞得整整齐齐的三十块大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这些都是他这几年省吃俭用,在教会学校一点一点攒下的血汗钱。明天,就要取出其中十五块送去姝娣家。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得揪紧了。
他私下里打听过行情,八桌酒席十五块大洋,确实不算铺张,属于中规中矩的档次,任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可是……
国全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过那些冰凉的钱币,仿佛在抚摸这些年一个个辛苦劳作的日子。最后,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花这点钱就能娶上媳妇、成个家,已经是我陆国全的造化了。
忽然想起阿爸给的那根“大黄鱼”,国全心里一紧,急忙挪到床边。他吃力地弯下腰,那条瘸腿让他动作显得格外笨重。好不容易从床底拖出一只旧藤条箱,打开了扣锁。箱子里叠着几件冬衣,散发着一股樟脑和旧棉布混合的气味。他拨开一件厚实的棉袄,手指触到底下那个沉甸甸的小布袋。捏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一点没少,可他心里还是不踏实,索性解开系绳看了一眼——那黄澄澄的光泽在昏暗里一闪,他这才安心,仔细收好袋口,将藤箱盖严实,重新锁上........
天光大亮时,窗外的风歇了,雨却还淅淅沥沥地落着。国全推开木门,一股沁着湿气的凉风涌了进来,顷刻驱散了屋中积了一夜的闷浊。他深深吸进一口雨中清冽的空气,将那十五块大洋仔细揣进怀里,拿起一把油纸伞,便一瘸一拐地踏出宿舍门,身影渐渐消失在蒙蒙雨幕中。
雨丝还在零零星星地飘着。左家宅深处,陈姝娣家那扇木门紧闭。陆国全刚抬手想敲,门却“吱呀”一声从里头拉开了。堵在门口的是陈家老二招娣,身板结实,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侬来做啥?”陈招娣白了他一眼,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招娣,姐夫……我是来送……”国全有点窘,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小包,“……送酒席定洋的。”
“嘴巴清爽点!”陈招娣毫不客气地打断,“啥姐夫不姐夫的?婚都没结,少自来熟!”
“招娣,叫他进来。”屋里传来姝娣的声音,不高,却清楚。
“听见没?还不进去呀!”陈招娣没好气地侧身一让,嗓门依旧扯得老高。
陆国全就是再想成家,被这般呼来喝去,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正待发作,陈母的声音及时从里屋传了出来:“招娣!作死啊!对国全客气点!人家是实心人!”话音未落,人已赶到门口,一把将二女儿推开,瞬间换上一副笑脸:“国全啊,侬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这丫头不会讲话!快,快请进!”
国全见陈母亲自打圆场,满肚子的火气霎时消了一半,只得压下不快,一瘸一拐地挪进了屋。
没人留意到,不远处的墙角悄无声息地贴着两个身穿短打的精壮男子,冷眼瞧着陆国全消失在门后。两人互递一个眼色,迅速贴近陈家外墙。其中一个平头汉子侧身将耳朵紧贴在木门缝隙上,屏息凝神,仔细捕捉着屋内的每一丝动静。
这两人是天刚亮就奉命从警局赶来的便衣探目,新任电讯处处长陆国忠亲自下的指令,务必要将这左家宅陈家的底细,摸个清清楚楚。
斜对门的胖阿嫂拎着刚买回来的菜,正兴冲冲往家走,一抬眼猛地瞅见两个陌生男人猫在陈家门口鬼鬼祟祟,心里“咯噔”一下,冷汗顿时冒了出来——这光天化日的,莫非是贼骨头摸上门了?
她张嘴刚要喊,另一高个子的便衣迅速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猛地摆手制止,同时几个大步就跨到她跟前。胖阿嫂吓得连连倒退,菜篮子差点脱手。
“阿嫂!别慌!”高个便衣压低声音,迅速掏出证件在她眼前一亮,“我们是警察局办事的,就想打听打听对面这陈家的情况,侬晓得点啥吗?”
胖阿嫂眯眼瞅清楚证件,这才拍着胸脯大口喘气:“哎哟喂……吓煞特我了……真真以为是强盗来了……”
喘匀了气,她却又疑惑地打量起对方,压低嗓门好奇地问:“奇怪来……警察先生,现在连这种事体……也归你们管啦?”
那便衣一听,眼睛顿时亮了,立刻追问道:“哦?啥事体?侬快讲讲看!”
胖阿嫂紧张地朝四周瞟了几眼,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这家人家……专做龌龊事体的呀!专门寻那些讨不着老婆的男人,假意要把女儿嫁过去,条件就是要倒插门!等骗到了彩礼钞票,立马翻脸不认人!”
便衣听得更疑惑了:“不是讲好倒插门么?怎么还要收彩礼?”
“哎哟,警察先生,侬不晓得!”胖阿嫂一拍大腿,绘声绘色地解释道,“叫男的带足钞票上门呀!不然哪能让你进门?那些男人一看真有希望讨老婆了,昏了头似的,恨不得把家底都掏出来——这帮男人的脑子呀,真像被浆糊糊过一样!”
“然后陈家就翻脸不认人了?”便衣追问。
“可不是嘛!”胖阿嫂连连点头,“这家人家在左家宅是出了名的‘婚骗’,街坊邻居哪个不晓得!”
而此时,陈家屋内,陈母早已将那十五块大洋揣进了自己兜里,却突然一反常态,客客气气地招呼国全坐下。
“国全啊,酒席的事体阿姨这就去张罗,”她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话锋却随即一转,“不过嘛……彩礼总归还是要的。毕竟阿拉姝娣是正经嫁给你,就算是你入赘,该有的礼数,侬总也要意思意思的呀?”
国全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往下一沉:怎么又要钱?昨天不是已经说好了么,为何当时不提?
一旁的姝娣见他不吭声,顿时把脸一沉,语气冷硬地说道:“姆妈,侬把酒席钱还给他。陆国全,拿好你的钞票,现在就可以走了。”
国全见姝娣动了气,顿时慌了,连忙摆手解释:“不、不是不肯!我就是……就是不晓得该给多少合适,所以刚才愣了下神……”
陈母见状,脸上立刻堆起笑,打圆场道:“姝娣,这就是侬不对了,人家国全对侬可是一心一意!”她又转向国全,语气慈祥却不容商量:“国全啊,多了呢阿姨也不为难你。这样,三十块大洋,一口价。这总不算多吧?”
国全一听这数目,惊得倒抽一口凉气。三十块?我起早贪黑辛苦这么多年,也就攒下这三十块积蓄!侬姝娣姆妈上下嘴皮一碰,就要把我掏空?更何况……更何况我现在身上只剩十五块了,那剩下的十五块,叫我到哪里去寻?
陆国全心里正乱作一团,陈父不知何时从里屋踱了出来,在一旁帮腔:“三十块大洋,便宜得很了!”他斜睨着国全,话里带着刺:“讲句实在的,国全,侬自家也清楚——侬这条腿不方便,能花这点钱讨到老婆,已经是天上掉馅饼,捡着大便宜了!”
“那……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开销吗?”国全声音有些发颤,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了!侬把三十块彩礼送过来,这个月底就帮你们办事!”陈母双手一拍,说得干脆利落,仿佛已是天大的优惠。
“好……那我回去凑一凑,后天……后天一定送来!”
国全转身正要走,陈母却忽然叫住他,语气随意得像拉家常:“国全啊,不急,慢点走。阿姨顺便问侬呀——住在侬阿爸家里的那个小姑娘,叫啥名字?在啥地方读书呀?”
国全此刻满心都是如何去筹那三十块大洋,根本无暇细想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便老老实实地全盘托出:叫什么名字、在哪所学校、读几年级……一口气说了个清清楚楚。
他全然不知,门外的两名警局探目早已将这番对话听了个真真切切。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得立刻赶回局里,向陆处座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