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的上海,暑气逼人,上海的百姓们好似生活在蒸笼之中。空气黏腻地裹着人,到哪儿都散着一股烦人的汗酸味道。
虹桥路上的梧桐倒是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只是树叶纹丝不动,凝成一幅定格的西洋画。
马路上不见行人,偶有几辆黄包车驶过,车夫也低垂着头,帽檐压得遮住眼睛,躲避那刺目的阳光。
往日呼啸穿梭的日军卡车声消失了,只剩知了在烈日下不休地嘶鸣。
民福里的街坊们都在疯传一个消息:黄文兴那个恶婆娘,被日本人用刺刀活活捅死了!而黄文兴本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座空房,铁锁把门。
怪就怪在,人人听到这消息,都以为左邻右舍会拍手称快,甚至放挂鞭炮。可偏偏——没一个人脸上能瞧出半分喜色。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山东蹲在老虎灶里,嘬着烟屁股,闷闷地撂下一句,道破了大家的心惊:“东洋赤佬这是快疯魔了,连自家养的狗都下得去刀……往后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还活不活了?” 这年月,人命贱过草芥!
陆伯轩穿着短衫,坐在店堂的书案后,一面给写作业的小囡囡和诚诚打着蒲扇,一面陪着他们。
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热浪猛地涌了进来。
“阿爸!”国全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进来,满头大汗,手上却还拎着两盒用油纸包着的点心。
“介热个天,侬跑过来做啥?”陆伯轩赶忙把蒲扇转向小儿子,呼呼地扇着。
国全脸上笑着,没有回应父亲的话,只是朝着两个孩子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点心。
自打年前阿敏的奶奶过世,国全就似丢了魂。从前隔三差五就去老太太那儿,洗洗涮涮,陪着说说话,心里头是踏实的、快活的。如今老太太一走,他心里空落落的,就想回家看看。
“国全哥,外头热吗?啥时候带我去捉知了啊?”小囡囡扑闪着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国全。
“诚诚也要去,阿叔!知了会咬人伐?”诚诚生怕落下自己,赶紧扯着国全的衣角,急急地证明存在感。
“咬啥人啊!等日头落山,阿叔就带你们两个小鬼头去!”国全笑着应承。
随即,他神秘兮兮地凑近陆伯轩,压低了嗓子:“阿爸,我在教会学堂里听到点风声,讲……日本人可能要投降了!”
陆伯轩缓缓点头,蒲扇也停了停:“阿爸也听到点闲话,好像是美国人在那个啥洋……嗯!太平洋上头,把小日本打得招架都招架不住。”
“阿哥在警察局,总归晓得点内幕消息,等伊回来问问清爽。”国全提议道。
“侬阿哥啊,”玉凤系着围裙从灶披间转出来,脸蛋红扑扑的,额角细密的汗珠顺着鼻梁淌下来。她刚生好煤球炉,正等着火旺起来烧夜饭,“今朝夜里值班,勿回来吃饭了。”
陆伯轩见玉凤这般模样,手中那柄大蒲扇立刻调转方向,朝着玉凤“呼啦呼啦”地使劲扇了起来。
............
市南警局侦听一室,下属都已下班,不大的房间顿时显出几分空寂。
陆国忠正伏案整理当天的侦听记录,笔尖沙沙作响。忽然,一串清脆的“哒、哒、哒——”声,由远及近,踩着走廊的水磨石地面,透过虚掩的门缝,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
脚步声停在门外。门被轻轻推开。
“陆主任,今天你值班呀?”钱丽丽的声音依旧甜美娇柔,裹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
“噢!钱秘书,快请进!”陆国忠站起身,脸上堆起客套的笑,“什么要紧事,还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钱丽丽没接话,目光在狭小的房间里逡巡了一圈,脚步轻盈地踱向角落的铁皮文件柜。
“哟,陆主任这儿书可真不少呀!”她伸出纤指,随意拂过一排书脊,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来,“能看看么?”
“钱秘书随意。”陆国忠嘴上应着,心头的疑云却更重了——这钱丽丽,来了不亮正题,东看西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钱丽丽随手抽出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着,像是闲话家常:“陆主任不愧是书香门第,到哪儿都带着书卷气。我记得有句古话……嗯,‘万卷藏书宜子弟’,是这么说的吧,陆主任?”她笑靥如花地转过头,目光盈盈地看向陆国忠,似乎在等待一个肯定的答复。
“万卷藏书宜子弟”——!
这七个字,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陆国忠的心口!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凝固的声音。
接头暗号!
上一次听到它……还是多年前,武清明第一次与他接头的那个夜晚!钱丽丽……她竟是自己同志?!
这怎么可能?! 她隐藏得太深了!在所有人眼里,她只是个娇滴滴的花瓶秘书,谁能把她和地下党联系在一起?绝对不可能!
钱丽丽依旧笑靥如花,故作好学地凑近了些:“陆主任,我平时也爱翻翻闲书解闷儿。不过呢,有些书啊,”她指尖轻轻点了点书封,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意,“书名和里子对不上号,差得远哩!所以呀,光瞧书名可不行,得看透里面的真章。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是在点我! 陆国忠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面上不动声色,顺着话头点头应道:“钱秘书这话,深奥,透着哲理!陆某一时还琢磨不透。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声音也不觉低了几分,带着点读书人的自嘲,“这年头,读书人可不就是‘百无一用’?老古话说得透亮: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话音未落,钱丽丽那双娇媚的眼眸瞬间迸发出灼热的光彩!她像只轻捷的飞燕,闪到门边,“咔嗒”一声将虚掩的房门反锁,随即旋风般转回身,一双白皙柔软却异常有力的手,紧紧、紧紧地握住了陆国忠!
“国忠同志!你好!” 她声音微微发颤,却无比清晰,“我是中共地下党员钱丽丽,代号:飞燕。”
“丽丽同志!你好!” 陆国忠喉头哽咽,眼眶发热,回握的手也用力收紧,“我是‘沉舟’。” 这一刻,他心潮翻涌,难以自持——长久以来,他只道自己是孤军奋战,深潜于敌营的独狼!万没想到,日夜相对的“钱秘书”,这位风姿绰约、嗲声嗲气的摩登女郎,竟就是自己生死与共的同志!
“沉舟同志,”钱丽丽的神情瞬间变得异常肃穆,声音也褪去了惯常的娇柔,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接到上级紧急指示:由‘天剑’、‘沉舟’与‘飞燕’三位同志,即刻组成新的独立情报小组。由我,‘飞燕’,担任组长。”
她略微停顿,目光锐利地直视陆国忠:“本小组保密级别提升,直属延安社会部领导,与上海地方组织切断一切横向联系。”
国忠心头一震。组织架构和隶属关系突然剧变?这太不寻常了……难道……?
钱丽丽仿佛看穿了他的疑虑,接着沉声道:“战局已趋明朗,日寇败亡,不出月余。上级研判,斗争形势将发生根本性转折——我们未来的对手,将不再是日本侵略者及其爪牙,而是重庆的国民党政权。因此,组织决定提前调整我部等潜伏人员的任务重心,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复杂局面。”
陆国忠神色凝重,正待向组长请示下一步行动——
“啊哟……陆主任~” 眼前人瞬间切换回那副娇滴滴的秘书模样,声线甜腻得能拉出丝儿来,“那就麻烦侬啦!我……等侬的好消息哦!”
话音未落,她已如一只灵巧的猫,倏地闪到门边,“咔哒”一声拧开门锁。临出门前,又回眸飞了个娇媚的眼风,软语道:“陆主任辛苦,全拜托侬了呀!”
随即,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融入走廊的昏暗。恰在此时! 两名夜间执勤的警卫,正循着固定路线巡查而来。见到钱丽丽,立刻客气地招呼:“钱秘书好!”
“嗯,好。”钱丽丽脚步未停,只微微颔首,便若无其事地转身踏上楼梯,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