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国忠缓缓推开自家后门,脚步刚欲迈入,眼角余光却瞥见弄堂远处一前一后小跑过来两个人影。待到近前,见到荷枪实弹的日本兵,那两人立刻停下,点头哈腰地鞠躬,姿态极尽谦卑。
侦缉队的黄文兴!还有他那个老婆! 陆国忠心头警兆顿生,动作瞬间凝滞,身体微微侧倾,屏息凝神地捕捉着门外的动静。
“小野课长!小野课长!” 绰号“一根毛”的黄文兴,弓着腰,脸上堆满了谄媚得近乎扭曲的笑容,小步快跑到小野寺跟前,“卑职是侦缉队的黄文兴,向您报告!”
他挺了挺干瘪的胸脯,指着不远处被宪兵控制住的阿豪,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得意:“太君,这个张阿豪,就是卑职发现的!绝对没错!”
小野寺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黄文兴,带着一丝审视:“哦?你是怎么发现他家里私藏电台的?” 他的日语腔调冰冷,听不出喜怒。
“这个嘛……” 黄文兴眼珠一转,立刻侧身,一把将身后那个气喘吁吁的胖女人拽到前面来,“其实是我老婆,她先发现的!” 他用力拍着胖女人厚实的肩膀,仿佛在展示一件重要的功劳。
那胖女人一张肥腻的脸上瞬间绽开夸张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对着小野寺连连点头,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浓重的市井气:
“哎呦喂!太君!侬是勿晓得呀!” 她挥舞着粗短的手指,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出来,小野嫌弃的朝后退了半步,
“阿拉就住张家隔壁呀!伊拉房子旁边,偷偷摸摸拉了一根电线!那根电线鬼鬼祟祟地一直通到阁楼顶上去嘞!阿拉也是碰巧看到阿豪这个赤佬,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在摆弄那根电线!阿拉心里就觉得奇怪呀,回去马上就跟阿拉家里文兴讲了呀!文兴一听,哎哟,这是大事情啊!立马就报告给太君你们宪兵队了呀!阿拉可是大大的良民,忠心耿耿为皇军办事的呀!”
“哈哈哈哈哈哈……” 小野寺陡然爆发出一阵洪亮而带着几分狰狞的大笑,在寂静的弄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吆西!黄太太,你的,做得非常好!”
胖女人那张肥腻的脸上立刻堆起更加谄媚的笑容,故作扭捏地搓着粗短的手指,声音甜得发腻:“哎哟,太君过奖了!阿拉就是……就是不晓得皇军……有没有那个……一点点……”
“当然有!” 小野寺打断她,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语气却带着施舍般的慷慨,“我们皇军,对待真心帮助的朋友,从来都是大大的慷慨!大大的有赏!”
侧耳听到“大大的有赏”这几个字,陆国忠眼中寒光一闪,不再停留,猛地加快脚步,闪身进了自家天井,“砰”地一声将后门紧紧关上。
门板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锁死了他心头的杀意。这对蛇蝎心肠的狗男女,必须除掉!为民除害,刻不容缓!有他们在民福里一日,这方弄堂就永无宁日!
.........
辞旧迎新,本该春满大地。
然而,民国三十一年(1942)的除夕夜,民福里的居民们,却是在无边的恐慌与压抑的愤怒中熬过。何止是这方小小的弄堂?整个沦陷的上海滩,乃至饱受战火蹂躏的华夏大地,何处不在寒夜中瑟缩?这场旷日持久、无休无止的侵略战争,如同深不见底的长夜,黎明的曙光,中国的百姓们究竟何时才能盼到?
然而,在这片压抑的阴霾中,陆家和小囡囡晓棠,却意外地收获了一线微光——一封来自香港辗转一个月的书信,正静静地躺在桌上,信封上是顾曼莉娟秀的字迹。
信尚未拆开,但家中每个人的脸上,已不自觉地漾开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这封远道而来的信笺,本身就是一个无言的捷报:它意味着顾曼莉已平安抵达香港。在这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只要人安然无恙,其他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阿爸,现在…现在就拆开吧?”玉凤的声音里透着按捺不住的急切,恨不能立刻知晓曼莉姐的一切。
“拆吧拆吧,师父!”小囡囡晓棠更是急得在陆伯轩腿边直打转,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焦灼,“我好想好想知道妈妈怎么样了!她啥时才能回家呀?”
陆伯轩捏着那封薄薄的信,指尖竟有些微颤。他何尝不想知道顾曼莉的消息?
“拆!” 陆伯轩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不再犹豫,抄起书案上那把裁纸用的竹刀,手腕微沉,锋利的刀尖沿着信封口轻轻一划——
“嚓”的一声轻响。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笺,如同洁白的羽毛,悄然滑落出来。陆伯轩展开信纸,目光急急扫过开头几行,便立刻吩咐道:“晓棠,快去请杨家姆妈过来!”
没过多久,杨家姆妈那熟悉的大嗓门便伴着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我听见囡囡讲,是不是曼莉从香港来信啦?” 她一手紧攥着小囡囡的手,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赶进了客堂。
“杨家姆妈快坐。” 陆伯轩抬手示意,同时将手中的信递给一旁的玉凤,“玉凤,你来念给大家听。”
玉凤点头,开始缓缓读了起来:
陆伯父:
您和家里人都好吗?曼莉已经安全到达香港了,母亲的后事也都办妥了,请您放心。
大弟弟还在日本宪兵队的监狱里,不过听说最近可能会转到普通的地方监狱去,这总算是个稍微好一点的消息。小弟弟的学业只能暂时中断了,等以后再看情况。
晓棠怎么样了?一定又长高了吧?麻烦您一定告诉她:妈妈非常非常想她! 让她在师父家要听话,跟着师父好好学习,也帮玉凤姐姐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玉凤还好吗?国忠和国全两位弟弟都好吗?天气这么冷,杨家姆妈要保重身体,千万别再洗那么多衣服了!想着她手上的冻疮,我这心里就难受。
小诚诚长高了吗?虎头虎脑的样子想想我就喜欢。
曼莉无时无刻不想回来,可是现在水路和陆路都被日本人严密封锁着,实在走不通,只能再等等看。只要形势稍微好转,有一点机会,我立刻动身回家!
心里有太多话想说,提起笔来反而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先写到这里了。
曼莉在香港,衷心祝愿陆伯父您和全家都平安健康!祝杨家姆妈身体安泰!更祝我的小囡囡晓棠无病无灾,快快乐乐地长大!
曼莉 敬上
民国三十一年元月 于香港
玉凤一字一句将信读完,一旁认真听信的小囡囡已是泪流满面,
“师父,妈妈回不来了,是吗?”
“这孩子,妈妈说的是暂时回不来,只要日本人放松封锁,你妈妈就马上回家跟小囡囡团聚。”杨家姆妈替陆伯轩说道。
本在一边玩小木车的诚诚看见自己最最亲爱的小姨流泪,赶紧迈着小短腿跑过来,“小姨,小姨,你妈妈不要你,诚诚把妈妈让给你,你就不要哭了。”说话时满脸的认真,好像妈妈就是手里玩具。
陆伯轩正端着茶杯喝茶,听自己孙子说的话,差点将一口水全喷在书案上,
“这小赤佬,一天到晚瞎说话.”
玉凤倒是笑得前仰后合,一把拉过自己的儿子,在肥嘟嘟的小屁股上轻拍了两下。
“啥事情这么开心?”门口传来国全的声音,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回家看看。
“侬怎么来了?不是还要......”陆伯轩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他本想说还有伤员小朱要照顾,看到杨家姆妈在,也就咽下了后半句,深怕杨家姆妈万一得知自家儿子曾经回来过,情绪不受控制,那就是天大的麻烦,民福里是有铁杆汉奸的。
“就是想家了,回来望一眼。” 国全瞬间领会父亲的意思,将手中提着的一条五花肉递给玉凤:“阿姐,路上买的,晚上做红烧肉,杨家姆妈夜饭就在这里吃,不要回去再开火仓。”
杨家姆妈也不推辞,笑着答应,玉凤看着杨家姆妈高兴的样子,自己心里却是难过的一塌糊涂,杨家姆妈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前些日子还在虹桥路附近活动,她一直以为儿子跟着部队去了大西北。
陆伯轩朝国全使了个眼色,父子二人进了陆伯轩的卧房。
“小朱还好吧?”陆伯轩迫不及待的问儿子
“我回来就是说这事的,小朱一早就被立秋阿哥的人接走了。”
“走了?他伤势痊愈了吗?”
“伤是基本好了,小朱自己也待不住,来人也很急,打了声招呼就走,好像是有什么任务。”
陆伯轩点了点头,心中亦是了然———立秋他们应该是有重大行动,但愿一切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