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靖王府的马车准时停在了丞相府门前。相较于相府马车的精致奢华,靖王府的马车通体玄黑,造型古朴厚重,帘幕用的是深青色的厚锦,透着一股不容错辨的冷硬与肃穆。沈清辞扶着半夏的手登上马车,车内空间宽敞,陈设却极为简洁,只有固定的软垫和小几,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松墨的冷冽气息。
马车行驶得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沈清辞端坐其中,闭目养神,心中却如同明镜。她知道,从踏上这辆马车开始,她与靖王萧绝之间的博弈,便已正式拉开序幕。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均匀而沉闷,像极了此刻压在她心头的无形张力,每一声都在提醒她,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抵达靖王府,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入目并非亭台楼阁、曲水流觞的景致,而是开阔的广场、笔直的青石甬道以及两旁森然列队的玄甲侍卫。侍卫们铠甲泛着冷光,身姿挺拔如松,连呼吸都似经过刻意调控,整齐得没有半分杂音。整个府邸布局规整,气势恢宏,却透着一股军营般的冷肃与简练,与相府那种一步一景、极尽雕琢的奢华风格截然不同。引路的管事沉默寡言,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踩在青石缝的正中,将沈清辞直接引向了王府深处的书房,沿途竟连半分多余的景致都未曾遇见。
书房外,两名如同石雕般的带刀侍卫肃立两旁,眼神锐利如鹰,落在沈清辞身上时,没有半分温度,仿佛在审视一件待查的物件。管事在门外停步,躬身时衣料摩擦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低声道:“王爷已在书房等候,沈小姐请。”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攥了攥袖口的暗纹,那细微的触感让她稍稍稳住心神,而后独自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门。门轴转动时发出低沉的“吱呀”声,像是打破了书房内凝滞的时光。
书房内光线适中,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卷,从经史子集到兵书战策,甚至还有几册封皮泛黄的孤本,空气里弥漫着书墨的醇厚与一种独特的冷香,那香气似是某种草木混合着冰雪的味道,与萧绝的气质莫名契合。萧绝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一扇巨大的窗前,窗外是几株苍劲的古松,松枝在风中微微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落在他身上。他今日未着亲王常服,仅是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衣料上的纹路需得仔细看才能发现,是极淡的云纹与暗龙,墨发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没有任何多余的配饰,身姿却挺拔如岳,仿佛一站便成了书房内最不可忽视的景致。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便直直地落在了沈清辞身上,没有任何寒暄与客套,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都看穿。
“坐。”他指向窗下的一张花梨木扶手椅,声音平淡无波,没有半分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清辞依言坐下,脊背挺直如竹,姿态端庄却不显卑微,双手轻轻放在膝上,指尖并拢,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她知道,在这种人面前,任何一丝怯懦或讨好都是徒劳,只会让自己陷入更被动的境地。
萧绝并未回到书案后,而是踱步至她对面不远处站定,黑色的衣摆随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却依旧透着沉稳。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丈量着她每一分细微的反应,从她的眼神到她的呼吸,甚至连她指尖极轻的颤动都未曾放过。他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迂回:“那日宫宴,你掷出酒壶,力道、角度、时机,皆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及。”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沈小姐,不必再用‘情急本能’、‘侥幸意外’之类的话搪塞本王。告诉本王,你究竟意欲何为?”
果然如此。沈清辞心中早已有所预料,他这般心思缜密之人,怎会轻易相信她那日随口编造的说辞。她垂在膝上的手悄悄收紧,指甲轻轻掐了掐掌心,那细微的痛感让她保持清醒。
沈清辞迎上他那锐利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心知此刻再完全遮掩已是下策。她需要展现出一定的“价值”和“坦诚”,才能换取与他平等对话的资格,否则今日这书房之谈,恐怕只会沦为一场单方面的盘问。
她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再抬起时,眼中已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无奈与坚韧的复杂情绪,声音也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殿下明鉴。”她声音清越,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民女不敢欺瞒。那日出手,确有自保之心,但也并非全然无意。”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快的往事,“殿下或许有所不知,民女虽为相府嫡女,然母亲早逝,继母……并非宽厚之人,府中庶妹亦非善与之辈。深宅之内,步步惊心,若无一技之长防身,恐早已尸骨无存。”
她的话语半真半假,将自己习得“粗浅功夫”的原因归结于内宅倾轧的自保,这是最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毕竟深宅后院的争斗,素来是世人眼中女子生存的常态。同时,她巧妙地透露了对王氏和沈清柔的不满,将自己的立场与东宫一派隐隐割裂开来——谁都知道,王氏与太子妃交情匪浅,沈清柔更是一心想攀附东宫。
“至于目的……”沈清辞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诚地看向萧绝,没有回避他的审视,“民女人微言轻,所求不过是在这旋涡之中,能有一线生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非任人摆布,重蹈……覆辙。”她的话语在此处略有停顿,声音微微低沉,留下了一丝引人遐想的空间,仿佛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那未尽的话语里,藏着旁人无法知晓的苦楚。
她没有直接说要复仇,也没有明确说要投靠,只是表达了想要“自主”和“生机”的愿望。这种诉求,在一个看似处境艰难的深闺女子身上,合情合理,既不会显得野心勃勃,也不会让人觉得过于软弱。
萧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塑,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一直牢牢锁定着她,仿佛在判断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的真伪。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以及两人极轻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墨玉玉佩,那玉佩质地莹润,色泽深沉,在光线下泛着冷光,却透着一股与他气质相合的冷硬。那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话语铺垫。
“所以,”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沈清辞的心猛地一沉,“你想与本王合作?”
沈清辞心头一紧,指尖的温度瞬间降了几分,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承认,便意味着要亮出自己的底牌;否则,之前所有的铺垫都将前功尽弃。她稳住心神,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保持着沉默,那沉默在此时,便是最好的默认。
萧绝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眼神却愈发锐利如刀,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刺核心:“凭什么?”
这三个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沈清辞刻意维持的镇定。她抬眸看向萧绝,却见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轻飘飘的问话,并非关乎一场可能改变局势的合作,而只是在问一句无关紧要的家常。可沈清辞知道,这三个字背后,是他对她价值的终极审视,也是她能否迈出下一步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