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大概七八岁光景,得过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病”。
这病不发作时,与寻常孩子无异。可一到夜半,约莫子时前后,我便会在睡梦中自行坐起,穿衣着鞋,动作流畅得仿佛白日清醒时分。有时在屋里踱步,有时行至院中,甚至有一次竟摸到了灶间,拿起水瓢作势欲饮。双眼虽是睁着,内里却空洞无神,唤我名字,浑然不觉。
唯一能唤醒我的法子,便是身边守夜的人(多是我祖母)立刻出声厉喝,或轻拍我的面颊。我便会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茫然四顾,对先前所为,毫无记忆。只觉身子发虚,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起初家人以为我是梦游,请了镇上的郎中来看,开了几副安神的方子,吃了却不见好。反而发作得愈发频繁。祖母那时常搂着我叹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惧,她偷偷对母亲说:“娃这模样,不像是实病,倒像是……丢了魂,或者,被什么缠上了。”
我们那地方,老一辈人信这些。母亲无法,经人指点,带着我走了几十里山路,去寻一座藏在深山里的古寺。寺不大,香火却旺,住持是位眉毛雪白的老和尚,人称慧明法师。
母亲将我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慧明法师静静听着,一双慧眼在我脸上身上细细端详了片刻,又伸手搭了搭我的脉门,他的手指冰凉。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
“小施主这不是实病,是欠了‘阴债’。”
母亲吓了一跳,忙问何为“阴债”。
法师道:“人生于世,因果相续。这阴债,或是前世亏欠了他人钱财、性命,未能偿还;或是无意中冲撞了孤魂野鬼,结了怨缘。债主寻来,便会在人运势低、气血弱时,比如深夜,引其魂魄离体,以作纠缠。这孩子夜半起身,神不知而行,便是被那债主引着去了。”
母亲听得脸色发白,连声问如何化解。
法师道:“既是欠债,还了便是。需备‘阴钱’若干,黄表纸一份,上书小施主姓名、生辰八字,于今夜子时,在西北方向的十字路口,寻一清净处,焚化还债。切记,焚化时需心诚,默念‘有债还债,无债免灾,自此两清,勿再相扰’。化毕,径直回家,勿要回头。”
母亲千恩万谢,在寺里请了专用的阴钱和黄表纸。那阴钱与寻常纸钱不同,上面印着些看不懂的符文,颜色也更显古旧。
当夜,父亲亲自操办。子时,他带我至村外西北方向的一个十字路口,按法师嘱咐,摆好阴钱,烧化黄表。那晚无风,火苗却窜得老高,纸灰打着旋儿往天上飞,看得我心头莫名一紧。父亲口中念念有词,完后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家走。我忍不住想回头看看,被父亲低声喝止。
说也奇怪,自那夜之后,我那半夜自行起床的“怪病”,竟真的再未犯过。一夜安睡到天明,身子骨也渐渐壮实起来。
多年以后,我早已长大离家,接受了现代教育,但童年这段经历,却始终无法用常理解释。或许,这世间真有些看不见的“债”,需要一种特定的方式去了结。祖母后来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规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想,那份对未知的敬畏,或许便是偿还“阴债”最重要的一味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