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年的夏天,做了一个至今想起仍会后脊发凉的梦。
梦里,我要去邻村的姨妈家玩。途中得经过一座年久失修的石拱桥,名叫“望乡桥”。桥下的河床早已干涸,布满灰白的鹅卵石。那天雾蒙蒙的,我正要上桥,忽然听见桥底下有人喊我的小名。
“丫头……丫头……”
声音很细,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停下脚步,扒着桥栏往下看——干涸的河床中央,站着一个小男孩。他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脸看不太清,但手里攥着的一块红布却异常刺眼。他正仰着头,朝我一下一下地挥动着那块红布。
“下来玩啊,丫头。”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引诱,“我在桥下等你,快点来。”
我确信我不认识他,心里有点发毛,没应声,转身想赶紧过桥。可就在我走到桥正中央的时候,脚下的石板突然碎裂。我整个人猛地坠了下去,强烈的失重感让我吓得大哭起来。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我好像摔在了一堆枯草上。我抽泣着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在河床里,但不知何时,身边无声无息地围上来一群人。
他们穿着破旧、样式古怪的灰布衣服,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色青白,眼神空洞,静静地低着头看着我。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问我问题,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群蚊子在嗡嗡叫。具体问了什么,我醒来后一点都记不清,只记得那种被无数道冰冷目光审视的恐惧。
我惊恐地在那些麻木的面孔中搜寻,唯独不见了那个拿红布的小男孩。
第二天,我就莫名其妙地病倒了。浑身软得像一团棉花,没有一丝力气,水米不进。整日昏睡,偶尔醒来,也是眼神发直。村里的郎中看了也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爹娘开始还着急,但家里穷,眼见着我一天天消瘦下去,气息微弱,他们大概觉得没指望了,叹息着,渐渐也就由着我了,仿佛我只能自生自灭。
这场来势汹汹的怪病,拖了整整二十多天。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我挺不过去的时候,它却像来时一样突然地消失了。我竟然自己慢慢退了烧,能喝下一点米汤,然后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只是人瘦脱了相,很久才养回来些许精神。
多年后,我跟村里最年长的五叔公闲聊,偶然提起这个梦和那场大病。五叔公捏着旱烟杆的手一顿,浑浊的老眼盯着我:“望乡桥?你梦到的那个拿红布的小子……唉,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村里闹饥荒,有个外乡来的小叫花子,病得快死了,就蜷在桥洞下,手里死死攥着块他娘留给他的红布头,没几天人就没了。”
他吐出一口烟,幽幽地说:“你梦里桥断了,那是他给你指了条‘阴路’啊。围上来的那些……都是以前过不了桥、滞留在河滩上的孤魂。他们问你话,是在盘道。你能自己醒过来,是你命里的阳气旺,硬生生把魂从下面抢回来了。那小子叫你,是底下太冷清,想找个伴儿玩……”
五叔公后面的话,我没敢再听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那个夏天午后,桥下男孩挥舞的红布,和他那句“下来玩啊”,成了我记忆里永远无法褪色的恐怖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