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郡的夏日,闷热而多雨。暗桩内虽比外面凉爽些,但也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潮气。刘远洋正对着一盏油灯,仔细勾勒着一幅利用曲柄连杆机构改良纺车的草图,这是准备送往蜀地一位擅长竹编、曾尝试改进纺车的老妇人处的“星火散录”。
常五脚步匆匆地从暗道进来,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刘先生,风声紧了。”他顾不上客套,直接说道,“桂州那边传来消息,晋王下了钧令,要将督造署所有技艺精湛的匠人,‘护送’入京!王头儿、还有当初跟您学过‘普及版’核心的几个老匠人,都在第一批名单上,三日后就要启程!”
刘远洋手中的炭笔“啪”地一声折断。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晋王这是要釜底抽薪,将桂州的技术火种连根拔起,移植到他的掌控之下。王头儿他们此去,名为“护送”,实为囚徒,命运难测。
“还有,”常五声音压得更低,“搜捕您的网也撒开了。不只是桂州,临近几郡的关卡、水路要道,都加强了盘查,绘有您画像的海捕文书贴得到处都是。据说……是京城直接下的令,晋王动了真怒。”
刘远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局势急转直下,他不能再安心待在苍梧了。这里距离桂州太近,迟早会被波及。
“常五哥,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苍梧。”刘远洋当机立断,“可能去往何处?”
常五显然早有准备:“帮主已有安排。两条路:其一,继续南下,渡海前往琼州(海南),那里天高皇帝远,帮中亦有根基,足以隐匿。其二,冒险折返向北,进入苗疆腹地,那里山高林密,土司自治,官府势力难以深入,但路途艰险,且排外性强。”
刘远洋沉吟片刻。琼州虽安全,但偏安一隅,不利于他了解外界动向和继续“星火”计划。苗疆虽险,却更靠近中原,且少数民族聚居区或许有不同于官府的技艺智慧可供交流借鉴。
“向北,入苗疆。”刘远洋做出了选择。
“好!”常五也不啰嗦,“俺这就去准备,今夜子时出发,走山间秘道,避开官道关卡。”
是夜,子时刚过,夜色浓稠如墨。刘远洋与常五,以及另外两名精干寡言的漕帮弟兄,四人皆作山民打扮,背着简单的行囊,悄然离开了经营许久的苍梧暗桩,隐入了城外的崇山峻岭之中。
山路崎岖,几无路径可言,全凭常五等人丰富的经验辨认方向。林中闷热,蚊虫肆虐,毒蛇隐现。刘远洋咬牙坚持着,他这具身体经过刘家坳多年的锤炼,倒也勉强能跟上这些常年行走山水的汉子。
一连数日,他们都在密林中穿行,渴饮山泉,饥餐干粮,夜宿岩洞。沿途偶尔能远远看到山脚下的官道,果然盘查严密,对行人的搜查格外仔细。
第五日黄昏,他们终于抵达了苗疆的边缘地带。前方的山势愈发险峻,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依山而建的、风格迥异的吊脚楼群。
“前面就是黑苗的寨子了,”常五指着远处山腰上一片规模不小的寨落,神色严肃地告诫,“刘先生,苗疆各族规矩大,尤其忌讳外人。我们漕帮与这边几个寨子有些药材、山货的交易,还算有点香火情,但也不能保证万全。进去后,您千万多看少说,一切由俺来应对。”
刘远洋点头应下。他观察着那隐藏在云雾与绿意中的寨子,感受到一种与中原城镇截然不同的、原始而神秘的气息。
就在他们准备寻找下山路径,接近寨子时,侧前方的密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用的是一种刘远洋听不懂的语言,但语气充满了惊惶与愤怒。
常五脸色一变,立刻打了个手势,四人迅速隐入一旁的灌木丛中。
只见七八个穿着靛蓝色土布衣服、头上缠着厚厚布巾的苗人,正狼狈地向他们这个方向奔来,其中两人似乎受了伤,被同伴搀扶着,血迹染红了衣衫。他们身后,隐约可见十余名穿着号坎、手持官军制式腰刀的兵士正在追赶,呼喝声中夹杂着得意的狞笑。
“是官军!他们在追捕苗人!”常五低声道,眉头紧锁,“看装扮,像是附近卫所的兵痞。真是阴魂不散!”
那伙苗人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奔跑速度不慢,但伤员拖慢了整体速度,眼看就要被官军追上。为首的一个苗人汉子,面容刚毅,眼神焦急,不时回头张望。
刘远洋看着那些苗人绝望而不甘的眼神,又看看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军,心中一股义愤涌起。这些官兵,在桂州欺压俚人,在这里又追杀苗人,行事作风如出一辙!
他看向常五。常五眼中也闪过一丝挣扎,低声道:“刘先生,管了这闲事,恐怕会暴露行踪……”
就在这时,一名落后的苗人老者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追兵瞬间逼近,雪亮的腰刀已然举起。
“救人!”刘远洋不再犹豫,斩钉截铁道。
常五一咬牙,对另外两名弟兄使了个眼色。三人如同猎豹般从藏身处窜出,常五手中弹弓连发,几颗石子精准地打在冲在最前面几名官兵的手腕、面门上,打得他们嗷嗷惨叫,攻势一滞。另外两名漕帮弟兄则趁机抢上前去,扶起那摔倒的老者,并用随身携带的短棍架开了劈来的腰刀。
突然杀出的程咬金,让官兵们愣了一下。那苗人首领见状,虽不明就里,但也知道是援手,立刻呼喝着带领族人反击。苗人悍勇,熟悉地形,加上常五等人身手不凡,一时间竟将官兵逼退了几步。
官兵头目见对方有了帮手,且身手不弱,摸不清底细,不敢再追,骂骂咧咧地招呼手下,抬着受伤的同伴,迅速退走了。
危险解除,场中气氛却瞬间变得微妙起来。那苗人首领并未立刻道谢,而是带着剩余的族人,手持柴刀、弓箭,警惕地打量着刘远洋四人,目光尤其在刘远洋这个明显是汉人打扮、气质与众不同的生面孔上停留。
常五上前一步,用生硬的苗语夹杂着手势,试图解释。
苗人首领沉默地听着,目光依旧锐利。他走到刘远洋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突然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帮我们?”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刘远洋身上。山林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