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顺流而下,破开墨色的江面。两岸群山在夜色中只剩下起伏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照亮方寸之地,也映出刘远洋沉静而疲惫的面容。
撑船的漕帮汉子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精干男子,名叫常五,沉默寡言,只在那双不时扫视江面的眼睛里,透着老练与警惕。
“刘先生,喝口热水,驱驱寒。”常五递过一个粗陶碗,里面是滚烫的姜茶。
刘远洋接过,道了声谢。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驱散了夜露的寒意和连日来的紧绷。他望着船舷外汩汩的流水,心中思绪万千。桂州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放:督造署的匠人、岩伯悲愤的眼神、那块沉甸甸的紫金锭、兵曹参军阴鸷的面孔……
“常五哥,此次劳烦贵帮了。”刘远洋开口,打破了夜的寂静,“不知帮主那边,可有何指示?”
常五摇橹的动作不停,声音低沉平稳:“帮主只吩咐,不惜代价,护先生周全。信已通过特殊渠道送往京城,但抵达需要时日,且……京城水深,能否直达天听,尚未可知。”
刘远洋默然。他明白,漕帮虽势力庞大,遍布水道,但终究是民间力量,卷入这等涉及州府高官、甚至可能牵涉王爷的秘案,风险极大。
“帮主还让俺带句话给先生,”常五继续道,“‘根茎蔓延,不争一时之长短。潜龙在渊,待时而动。’”
刘远洋心中一动,品味着这句话。这是在告诫他,不要急于硬碰硬,保全自身,等待时机。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多谢帮主提点。”刘远洋颔首,随即问道,“我们此行去往何处?”
“先到苍梧郡。那里是水路枢纽,帮中根基深厚,便于隐匿,也方便打探消息。届时再看京城风向,决定下一步行止。”常五答道,“先生放心,这条水路我们走了几十年,闭着眼睛也摸得清,官府的巡河船,避得开。”
正说着,前方江道转弯处,隐约传来一阵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女子的轻笑。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灯火通明,缓缓从支流驶入主航道,与他们的轻舟擦身而过。画舫甲板上,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子正凭栏赏景,饮酒谈笑,一派富贵闲适气象。
常五下意识地将船往暗处靠了靠,低声道:“是州府别驾家的公子,还有几个郡城的纨绔,惯常夜游取乐。”
刘远洋目光扫过那艘画舫,恰好与其中一位倚栏而立的年轻公子目光对上。那公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俊朗,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骄矜之气,衣着华贵,腰间佩玉价值不菲。他似乎对这条寒酸的小船瞥了一眼,随即不屑地移开目光,继续与同伴谈笑。
就在画舫即将完全驶过之时,江风忽起,吹得画舫上悬挂的一盏琉璃灯摇曳不定,灯罩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华服公子似乎被惊扰,不满地皱了皱眉,随口对身旁侍立的仆从吩咐了一句。
仆从点头哈腰,随即走到船边,竟随手将一盏只是稍有歪斜、却依旧完好的精美琉璃灯解下,看也不看,便抛入了江中!
“噗通”一声,琉璃灯沉入江水,光华瞬间湮灭。
这一举动,做得理所当然,仿佛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画舫上其他人视若无睹,依旧笑语喧哗。
刘远洋的瞳孔微微收缩。一盏价值不菲的琉璃灯,只因稍有歪斜,碍了贵人的眼,便被如此随意丢弃。而这江岸两旁,多少百姓终年劳作,却未必能换得这样一盏灯!
常五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边摇橹避开画舫荡起的余波,一边淡淡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世道,向来如此。别驾府上,这等做派,寻常得很。”
刘远洋沉默地看着那画舫渐行渐远,最终融入远处的灯火阑珊之中。他想起黑水峒矿工们佝偻的身影,想起岩嘎至死紧握的拳头,想起督造署匠人们粗糙的双手和期盼的眼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在他心中升起。晋王的打压,别驾的贪腐,并不仅仅是针对他个人或某项技艺。这是盘踞在这片土地肌体上的痼疾,是权贵对民脂民膏的无度汲取,对底层智慧与生命的漠视。
他之前所想的“双管齐下”、“技艺分层”,或许能暂时保全火种,但若不能触动这僵化而腐朽的格局,终有一日,所有的努力都可能被权贵轻易攫取或碾碎。
技术可以改良工具,提升效率,但若没有相应的制度与公正来保障其成果惠及众生,那么再先进的技术,也可能只是成为权贵阶层巩固特权、压榨百姓的新工具。
“根茎蔓延……待时而动……”刘远洋喃喃重复着漕帮帮主的话,眼神却逐渐变得锐利起来。
或许,他需要思考的,不再仅仅是技术的传承与隐藏,而是如何让这深植于民间的“根茎”,拥有足以破土而出、甚至改变土壤环境的力量。
夜还很长,江水东流,一去不返。轻舟载着沉思的刘远洋,驶向未知的前路,也驶向一场更深层次的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