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林昭仍伏案未眠。烛火摇曳,映得他眉宇间轮廓分明,指尖在纸上缓缓移动,墨迹渐成一行行工整小楷。桌上摊着几张粗纸,上面密布炭笔勾画的条目:“束修难继”“卖稿换食”“廪保索贿”,皆是昨日市井所闻。他目光停驻良久,提笔另起一页,写下四个大字——《清源助学基金章程》。
此名非凭空而来。“清源”二字,取自早年与同道共倡之社名,意在涤荡浊流,培植真才。如今科举改制初定,然寒门子弟困于生计,纵有才学,亦难登堂入室。若新政仅改考法而不解其贫,则如筑台于沙,终将倾覆。
他执笔沉思,逐条拟定:资金由翰林院专账监管,不受户部调度;资助人选依才学评定,非凭门第荐引;受助者若日后登第,须捐俸三载,反哺基金,以续薪火。此非施舍,实为国本投资。每一笔银钱出入,皆需公示三日,任人检举。凡虚报冒领者,永禁科场,并追责保人。
天光微明,东方泛白,他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角。窗外传来值房吏员走动的脚步声,宫城即将开钥。他将章程仔细折好,收入袖中,起身整理衣冠,径直出府赴竹溪书院。
陈元直正在讲堂后室翻阅典籍,见林昭踏入,略感意外。待听明来意,老人放下书卷,沉默片刻,伸手接过章程细读。室内唯有纸页翻动之声。
“你可想清楚了?”陈元直终于开口,“此举看似济贫,实则触利甚广。地方豪族靠束修养私塾,官吏借廪保收规礼,你这一刀下去,断的是多少人的财路。”
“正因如此,才不得不为。”林昭语气平稳,“若只改考题而不扶寒士,新政便成了空壳。那些蜷居破庙、冻手抄书的少年,才是朝廷该用之人。”
陈元直凝视他良久,忽而点头:“昔年你说‘文章当安民’,我尚觉年少气盛。今日看来,你是真懂了。”他提笔在章程末尾批了一句:“养士即安邦,立制须及早。”随即交还,“拿去吧,此事我支持。”
林昭郑重接过,谢过师长,当即转往御史台。
谢允正在偏厅批阅公文,听闻林昭求见,立刻请入。听完陈述,他眉头紧锁:“你可知此举极易授人话柄?裴党虽败,余烬未熄,若说你借机收买人心,结党营私,天子未必不信。”
“若因惧谤而止善,天下再无可行之事。”林昭直言,“我不要私财捐助,不设地方经手,一切账目公开可查。谁敢质疑,尽可具名投书监察御史。若连这一点担当都没有,谈何革新?”
谢允盯着他,半晌未语。忽然起身,走到柜前取出印匣,打开后抽出一份空白奏稿。
“我与你联名上奏。”他说,“但有一条——名单必须公正,不容瑕疵。”
两人当场商定首期遴选之法:由翰林院出题,匿名考核,择优录取百人;申请人须附乡里文书、师长评语,并经三轮复核。为防豪族旁支混入,凡赵、李、王等大姓子弟,皆需额外查验家产与就学记录。
午后,林昭亲自主持初审。数十份卷宗堆于案上,他逐一过目。其中两名考生,籍贯临安,文章尚可,然家中田产逾百亩,父兄皆为监生,显非贫寒。他提笔划去,命人调阅浙东流寓学子资料,补入二人:一人为孤童,寄读义塾三年;另一人母病卧床,边侍疾边苦读,曾以抄书换米。
名单誊抄三份,一份封存翰林院库房,一份送至竹溪书院请陈元直复核,最后一份差人送往清源书院门外张贴。告示下方特加一行小字:“凡对入选有异议者,可具名投书御史台,七日内受理。”
暮色四合,林昭走出翰林院。宣化门前石狮静立,晚风拂动他的衣角。他伫立片刻,望向城南方向——那里有破庙残檐,也有无数寒窗灯火。他知道,这一纸名单不过开端,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但他已无退路。
转身迈步,他步入御史台侧廊。谢允已在厅中等候,案上铺着拟好的奏章草稿。两人相对而坐,开始逐句推敲措辞。
“此处写‘贫寒志坚之士,多困于束修笔墨’,是否太直?”谢允问。
“就留这句。”林昭答,“不必讳言艰难。他们本就活得艰难。”
谢允点头,提笔润色。窗外传来更鼓声,两盏灯在厅内静静燃烧。
林昭忽然道:“明日我想见几个落选的学子。”
“为何?”
“看看我们有没有漏掉真正该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