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越来越近,林昭脚步微顿,左手不动声色地按在腰间玉佩之上。那枚旧玉佩触手微凉,指腹沿着边缘滑至背面凹槽,轻轻一扣。
三声短促哨音自袖中疾出,几不可闻。
几乎同时,巷口左侧老槐树后闪出一人,右手横臂拦向马车前辕;另一人从右侧闭门宅院的夹道疾步扑出,直取车帘。马嘶骤起,车夫被掀翻在地,车厢倾斜,一只戴着皮套的手自帘内挥出,寒刃映光,直刺林昭咽喉。
林昭侧身退步,肩头布料裂开一道细口,冷风贴着皮肤掠过。护卫已撞入车内,与刺客扭打成团。刀锋擦过梁柱,木屑飞溅。第二名护卫跃上车辕,一肘击在刺客后颈,对方动作一滞,手腕被反拧压下,匕首脱手落地,撞在青砖上发出脆响。
“戊字七队的人。”护卫拾起匕首,翻看柄端刻痕,低声禀报,“火纹嵌槽,工部旧制。”
林昭未答,只凝视被制住的刺客。那人面巾半落,嘴角渗血,眼神却无惧意,反倒露出一丝冷笑。
“押去都察院南值房。”林昭整了整衣领,声音平稳,“沿途避开街市,走东巷水门桥。”
两名护卫架起刺客,另有一人牵来备用马匹,请林昭换乘。他摇头,仍步行随行,手始终按在玉佩之上,指节微微发紧。
半个时辰后,都察院偏院灯火通明。
刺客被缚于铁椅,口中塞布已取下。林昭立于案前,命人端来一碗温水,又取粗布浸湿,覆其口鼻。片刻后松开,刺客剧烈喘息,额上青筋跳动。
“谁派你来的?”林昭问。
刺客闭目不语。
林昭取出那枚从其怀中搜出的铜牌,置于灯下。牌面刻“戊字七队”,背面极细一行小字,需借火光斜照方能辨认——“河东工造”。
他将铜牌推至案前,指尖轻点那四字:“裴相掌工部七年,匠坊私铸兵器早有耳闻。你这兵刃形制不入军档,又出自河东私炉,若非裴府所养,又能是谁?”
刺客猛然抬头,眼中闪过惊色。
林昭继续道:“你们平日藏身何处?每月何时领械?由谁接应?说清楚,或可免受刑具之苦。”
刺客咬牙:“我只知雇主姓裴,其余……不知。”
“那就再试一次。”林昭示意左右,“换冷水。”
布巾再次覆上,这一次时间更久。刺客呼吸急促,四肢绷紧,终于在第三次窒息后开口:“西城……陶坊街十三号……每月初五……有人送粮械……穿灰袍,不露脸……”
“裴元衡亲自下令?”林昭追问。
“未曾见他本人……但令牌由内院递出……用的是紫檀匣……”
林昭眸色一沉。紫檀匣为宰相私令信物,非重大事宜不用。此事已非党羽擅权,而是出自裴府中枢无疑。
他转身走向书案,提笔蘸墨,铺开黄麻纸,开始撰写奏疏。
《奏陈遇刺事由疏》一字一句落于纸上,详述归途遇袭、护卫截杀、擒获刺客经过,并附铜牌拓片与口供摘要。末尾写道:“臣本寒门孤进,蒙陛下擢用于朝堂之上,敢以肺腑陈策,岂料祸生肘腋,竟遭暗刃相加。此事若止于贼盗行凶,则朝廷纲纪何存?若幕后真有重臣主使,则社稷危矣。伏乞圣明彻查,以正视听。”
写毕,吹干墨迹,封入油纸袋,外加盖印火漆,暂置案角。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年轻吏员匆匆入内:“林编修,谢御史遣人传话,裴府今夜召集心腹议事,守门亲兵比往常多出两倍。”
林昭点头:“回话谢大人,我已备妥文书,明日早朝当面呈奏。请他留意朝会班次,若裴元衡缺席,务必追查其行踪。”
“是。”吏员领命而去。
林昭复坐灯下,手指轻抚袖口裂痕。方才那一刺极快,若非早有防备,此刻已倒在窄巷之中。他并非凭空警觉——自殿上陈策之后,裴元衡袖袍微颤,目光如针,他便知此人必不会善罢甘休。回府途中绕行旧巷,本为试探,果然引蛇出洞。
只是没想到,对方下手如此决绝。
窗外夜色渐深,远处鼓楼敲过三更。值房内炭盆微红,热气浮动。林昭唤来亲卫统领,低声道:“加派四人轮守宅门,另调两人盯住陶坊街方向。若有动静,即刻回报。”
“要不要先禀天子?”亲卫问。
“不必。”林昭摇头,“此时入宫,反显得慌乱。等明日早朝,当众开启封袋,让百官共鉴真相。裴元衡若想以权压事,我就让他在文武面前现形。”
亲卫退下后,林昭独自立于窗前。都察院院墙高耸,檐角挑着一盏孤灯,在风中轻轻晃动。他望着那点灯火,良久未动。
忽然,一阵急促叩门声打破寂静。
亲卫冲入,神色紧绷:“大人!地牢看守来报,刺客……吞舌自尽了!”
林昭猛地转身:“何时发现?”
“就在一刻钟前,巡更时见其倒地,口吐白沫,喉结已断。”
“钥匙谁掌管?”
“两名狱卒轮流值守,今夜是老张当值,他说从未离岗,也未见异样。”
林昭眉心一跳。如此精准的灭口时机,绝非巧合。
他快步走向地牢,沿途点亮灯笼。地下囚室阴冷潮湿,刺客仍缚于铁椅,双目圆睁,舌尖残破,脖颈肌肉僵硬。林昭俯身查看其口腔,发现牙齿间有细微粉末残留。
“取清水漱盏来。”他下令。
侍从取水冲洗,盏底沉淀一层灰白色渣滓。
“是石灰混砒霜。”林昭直起身,“服下即灼喉断声,片刻致命。这不是寻常死士能有的手段——有人教过他怎么死。”
他盯着尸体,语气渐冷:“裴元衡不想留活口,自然也不会想到我会留下证据。铜牌还在,供词已录,奏疏已封。他杀一人,改不了全局。”
返回值房途中,他忽而驻足,问随行亲卫:“今夜守值的狱卒,叫什么名字?”
“张德,原属京兆尹衙门,三年前调入都察院。”
“查他履历。”林昭道,“特别是……有没有亲属在工部当差。”
亲卫领命而去。
林昭重新坐回书案前,灯火映照着他清瘦的脸。他提起笔,又添一页附录:
“刺客虽亡,然其所携铜牌确系河东私坊所铸,且与工部废弃兵籍纹样相符。其就死手法专业,显经训练。建议彻查工部匠作司近年流出器械及人员往来记录,尤须关注陶坊街一带民宅租赁情形。”
写完最后一句,他合上奏稿,放入封袋。
窗外风势转急,吹得灯焰摇曳不定。案上烛泪堆叠,像一层层凝固的时间。
林昭伸手拨了拨灯芯,火光猛地一跳,照亮了墙上挂着的佩剑。剑鞘漆色斑驳,但他每日擦拭,刃口始终锋利。
他站起身,解下剑,抽出寸许。
寒光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