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的灯还亮着,窗外天色微明。林昭将最后一卷州报归入箱中,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角。案头堆着三份尚未用印的公文,最上一封是昨夜拟就的《春闱阅卷规程草案》,墨迹已干,字字清晰。
他起身走到屏风后换了件素青常服,取过一方旧布巾包好文书,亲自提了出门。值房外值守的小吏欲言,被他摆手止住。马车候在巷口,车辕上凝了一层薄霜,赶车人呵出白气,搓着手等他上车。
“去礼部衙门。”他说。
车行半途,谢允已在街口相迎。两人同入礼部后堂,避开主官办公之处,在偏厢密议。谢允翻开随身带来的名册:“去年南直隶乡试,主考官三人,同籍考生取中者占录榜六成;湖广亦然,主考为江陵人,而江陵籍生员登榜者竟有十一人。”
林昭点头:“我调了三年数据,大体如此。非但同籍,且多出自世家大族。所谓文章优劣,实则人脉先定。”
“若以此为据,推行糊名誊录,谁敢反驳?”
“难处不在理,而在势。”林昭将草案推至中央,“先从预考入手。只说为防疏漏,试行三级评审——初阅去名,二阅誊抄,三阅定等。不提主考,不论门第,只看文章。”
谢允沉吟片刻:“可。若说这是为寒门举子留一线公道,朝中清议或能支持。”
两人议定,由谢允联络太学几位年轻博士,安排月课时请天子观礼。三日后,皇城太学讲厅内,八名来自边郡贫地的学子当庭对策。其中一人论屯田利弊,引证详实,条陈分明,天子听罢动容,问其出身,答曰陇西农户之子,靠县学廪膳苦读至今。
退场后,林昭与谢允联名上疏,呈递《请行科场公正以广国才疏》。文中未直言废除旧制,只请设“寒门举荐之途”,并配套施行“弥封誊录、轮评避嫌”诸法,确保所举之人皆凭实学入围。
奏疏递入内廷两日未复。第三日清晨,内侍传召林昭独对。
太极殿东暖阁内,炭火微温。天子手持那份奏疏,指尖在“举荐名额由州县官民共议”一句上轻轻划过。
“你说地方豪强可能操纵推荐?”天子开口。
“不能免。”林昭坦然应道,“故臣请设监察回访。凡被举者,半年内由巡按御史暗访乡里,查其家产、德行、师友往来。若有虚报,举官连坐。”
“若州县无贤可举呢?”
“则名额转拨邻县,或由朝廷特派学官赴地考选。宁缺毋滥。”
天子又问:“你可知历代开此先例者,多不了了之?或始盛终衰,或反成新弊?”
“臣知。”林昭俯身,“然门阀垄断仕途百年,寒士无阶可登。与其守一纸虚平,不如试一条实路。哪怕仅开十人之位,也胜过万马齐喑。”
良久,天子放下奏疏:“京畿之地,风气混杂,既近权贵,又纳四方流民。便以此地为试。择一县,试行三年。”
“臣愿亲往督办。”
“不必。”天子摇头,“你在中枢统筹新政,岂可轻离?朕准你自择协办之人,户部支银五百两,工部协造屋舍,礼部备案立规。”
林昭跪谢:“臣领旨。”
出宫时日已偏西。他在宫门外等到了谢允。
“如何?”谢允问。
“准了,只在京畿择地试办。”
谢允眉头微皱:“范围太小,阻力未必轻。”
“正因小,才易控。”林昭道,“一步跨太大,反被人借题发挥。先立个样子出来,让人看见真有人凭文章入仕,而非靠父荫门第。”
两人并肩走至宫前长街。暮色渐起,宿卫换岗的号角声远远传来。
“你打算派谁去?”谢允问。
“还未定。”林昭顿了顿,“但需得是不怕得罪人的,又能沉下心做事的。”
谢允冷笑:“裴党虽倒,余脉仍在礼部。你这改革,触的是多少人的饭碗。”
“我知道。”林昭望着远处宫灯次第点亮,“但他们更怕一样东西。”
“什么?”
“人心。”
谢允侧目看他。
“今年春闱预考,已有消息传出,某些考官子弟早已备好文章,请人代拟。”林昭声音不高,“我们只要把糊名誊录落到实处,让他们连名字都看不见,那些准备好的‘佳作’,不过废纸一张。”
谢允忽而笑了:“那你现在最该做的事,不是挑人,是选地。”
“正是。”林昭脚步不停,“明日我要去西山一带看看。”
“那边荒地不少,也有旧书院基址。只是交通不便,怕有人说是故意设障,不让寒门靠近京城。”
“那就修条路。”林昭淡淡道,“徐怀之留下的《工料核算》里写着,三十丈石板路,耗银不过二十两。五百两够建一座学堂,再铺十里道。”
谢允沉默片刻:“你这是要把新政的第一铲,挖在荒野里。”
“荒野干净。”林昭停下脚步,“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没有世代相传的规矩。一张白纸,才能画新图。”
谢允看着他,忽然压低声音:“可你也得小心。科场是读书人的命脉,你动了它,等于动了整个士林的根基。那些人不会像宗室那样看得明白利益得失,但他们更狂热,也更难缠。”
林昭没答话,只抬头看了看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角星。
“我已经想好了。”他说。
谢允等他说下去。
“举荐制试行的同时,要在京郊建一所书院,专收各地荐送来京的寒门子弟,统一授课,统一备考。”林昭缓缓道,“名字也定了——清源。”
“清源?”谢允念了一遍。
“水浊久了,就得寻源头清理。”林昭转身迈步,“明日我就派人去勘地,选好位置立刻动工。”
谢允跟上几步:“你这么急?”
“不急不行。”林昭语气平静,“春闱还有两个月,秋闱之后便是会试。若不在这一届做出些模样来,等旧势力缓过劲,再想动,就难了。”
马车停在巷口,车帘掀开一角。林昭刚要上车,一名小吏匆匆赶来,递上一封密函。
他拆开扫了一眼,神色未变,仍将信收入袖中。
谢允瞧见那信封边缘印着一朵淡青色小花,是礼部某位郎中的私记。
“什么事?”他问。
林昭扶着车框,回头看了他一眼。
“有人想在预考誊录官人选上动手脚。”他说,“今晚就得定下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