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将那行添写的血誓压在砚台下,指节在桌沿顿了片刻。窗外风势未歇,檐角铜铃响得急,他却已无心听。
属吏捧着新印的战况简报进来时,天光正从灰云间透出一线。文书用厚纸双面誊写,甘州急报原文、兵部仓廪实数、军械缺额清单皆列其上,另附一幅缩小的边关舆图,红圈醒目。林昭翻阅一遍,点头:“按昨夜拟定名单,今晨便发帖,请三十余家商号午时赴御史台西厅议事。不必称召见,只道‘共议国难’四字。”
属吏迟疑:“这些商户,多是经年与官府打交道的,怕就怕——”
“怕什么?”林昭抬眼,“怕我们借机摊派?还是怕捐了银子石沉大海?”
“正是。”
林昭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封封好的文书,拆开一角,露出朱砂按印的指痕:“那就把话说透。我不是来要钱的,是来求活路的。甘州若失,西域商道断绝,京中绸缎、香料、马匹价格翻倍不说,北地流民南逃,市井动荡,谁又能独善其身?”
他将文书重新封好:“你去传话,今日所议,不记名、不强捐、不立契税。若有商户愿助,当场登记,三日内邸报公示,一笔一物,清清楚楚。若无人应,我也绝不追究。”
属吏领命而去。
午时刚过,西厅已有二十多家商户陆续到场。有经营药材的、贩运茶叶的、专做皮货铁器的,也有在京设分号的钱庄掌柜。众人衣着体面,神色却谨慎,彼此低声交谈,无人落座。
林昭未穿官袍,只着洗白的青布直裰,腰间旧玉佩垂着褪色丝绦。他缓步走入厅中,向众人拱手:“诸位肯来,已是看得起我林某。今日请诸位前来,非为征敛,实因前线危急,朝廷库银空虚,工部器械迟迟不到,甘州守军粮尽火焚,十日内若无援,全城必陷。”
他示意属吏展开密函原件与舆图。书吏当众朗读兵部急报,一字未改。厅中渐渐安静。
绸缎行一位老掌柜皱眉开口:“林御史,我等也知边事要紧。可前年修河,户部说募捐免税,结果第二年赋税反增三成。商户们不是不愿帮,是信不过。”
“我懂。”林昭点头,“所以今日我不以官令压人,只以诚相待。”他从袖中取出那份血书按印的担保文书,平铺于案,“这是我亲笔所书:凡此次筹措之款物,若有一文入私囊,或挪作他用,我愿以祖宅田产抵偿,甘受极刑。此书已呈送都察院备案,随时可查。”
他顿了顿:“诸位不信朝廷,难道也不信我这个人?县试夺魁,府试蒙冤,院试翻案,乡试触忌,会试登科——哪一回,我不是靠着百姓口耳相传,才保住功名?我若贪赃,早该倒了十次。”
厅内有人微微动容。
药铺掌柜站起身,抱拳道:“林御史清名,临安百姓都记得。我家祖父曾受您父亲恩惠,免了三年药债。今日您既敢押上家产,我张某也豁出去了!”他转向随从,“回去取五百两现银,三百匹粗麻布,明日一早送来御史台。”
话音未落,又有声音响起。
“我钱庄愿贷银三千两,月息三分,三个月内归还本利。若朝廷延后,亦不追加。”
“我铁器铺有库存熟铁八百斤,皮索五百丈,全数捐出!”
“我运车队有十二匹健骡,可即日备鞍,随军输送!”
书吏急忙取册记录,笔走如飞。每一笔认捐,皆注明字号、物品、数量,当场加盖商户私印。林昭立于侧旁,亲自核对,不时询问用途细节,确认无误后方准录入。
至申时末,所需军资尽数齐备。铁甲尚缺二百副,但已有三家匠铺承诺五日内赶制完成;箭矢不足,由弓坊主主动提出召集老匠日夜轮工;粮秣一项,三家粮行联合调集糙米两千石,已在城外码头装袋待运。
林昭命人将最终账册封存,加御史台火漆印,交由兵部押运司签收。他立于西厅廊下,望着夕阳落在屋脊上,余晖映着新贴的助饷名录。
一名年轻商人快步上前,抱拳问道:“林大人,若西戎退兵之后,朝廷反悔,不认这助饷名录,不记我们功劳,又当如何?”
林昭转身看他,目光平静:“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周,在京西开着一间茶引铺。”
“周老板。”林昭抬手指向名录首行,“你的名字,此刻已记在第一笔。三日后,这份名录将刊于邸报,抄送六部、各州府衙门。不只是朝廷看见,天下人都会看见。我林昭可以倒,大晟的公道不能倒。”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每个人耳中:
“你们今日所做,不是给我林某人面子,是给这个国家留一条活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御史台站着,就不会让任何一位伸手救国的人,最后两手空空。”
人群静默片刻,有人低头拭目,有人握紧拳头,更有人当即返身离去,说是回家再凑一批物资送来。
暮色渐浓,御史台门前车马未绝。最后一辆骡车满载皮帐离去时,林昭仍站在原地,手中捏着一张尚未归档的捐单。
城南方向,炊烟袅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