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悬在纸上,墨滴缓缓坠落,洇开一圈深痕。林昭未动,目光自早市喧嚷中抽回,落在递至案前的黄绢敕令上。使者立于堂下,袍角沾尘,显是连夜驰驿而来。
“宫中急诏,召御史林昭即日返京述职。”
堂内书吏停了抄录,老张从屏风后转出,眉头微皱。林昭终于提笔,在原公文末写下“已阅”二字,合卷起身。他只道:“备车,三日后启程。”
当夜,他独坐书房,将《农政录》与《盐务改制草案》封入桐木匣,加锁贴封。老张侍立一旁,低声问:“大人真要留我在此?”
“新政初行,根基未稳。”林昭望着窗外庭院,“你不必出面,只需盯住各县报册是否如常,若有压报、篡改,或差役借名扰民,立刻飞鸽传信。”
老张点头退下。林昭吹灭烛火,未再入睡。天未亮便起身整束衣冠,青布直裰换作七品御史服色,腰间旧玉佩用布条缠紧,不露光泽。临行前,他在府衙正堂焚香告牌,向列班属吏言明去向,命主簿代掌日常文书,遇大事则议后再决。
车队出城时,百姓闻讯聚于道侧,无人喧哗, лnшь默默拱手。孩童举着写有“清风长存”的竹牌,林昭在车中颔首,未下车答礼。
入京之路,越近都畿,景象渐异。沿途田亩荒芜者多,村落间偶见拆屋取梁之迹。一日宿于驿站,夜深人静,忽闻隔壁房中有官员私语。
“新君登基,裴相致仕,看似乾坤清明,实则……”声音压低,“东阁大学士昨夜请辞,至今未批,你说怪也不怪?”
“更奇的是户部右侍郎,前日还管着漕粮调度,今晨竟调去太常寺奉祭——这分明是明升暗降。”
“哼,裴党虽散,其人尚在河东养病,门生故吏哪个不是眼观六路?如今政令出自禁中,可宣旨的偏偏是裴家外戚……你说,这局是谁在走?”
林昭静听片刻,未出声。次日清晨,他命随行车马绕行城南贫巷。泥路两侧尽是席棚,孩童赤足拾穗,妇人以草根煮汤。一名老者跪在官道中央,捧状纸高呼申冤,守街兵卒只冷眼视之,不予受理。
归车途中,林昭取出随身携带的朝官名录,翻至吏部与都察院两页,以朱笔轻点数人姓名——皆为昔日裴元衡提拔之人,现居要职。他闭目沉思良久,终睁眼低语:“地方可治,庙堂难清。”
抵京当日,天色阴沉。林昭未赴馆驿,径往旧宅。此屋原为其父任小吏时所置,多年空置,墙皮剥落,庭院杂草过膝。他亲自推门而入,命人清扫一间正房,其余门户皆闭。
三日内,闭门谢客。无论地方同僚、京中旧识,一律不见。仅遣人持手本入内阁,上书八字:“奉诏回京,待命听宣。”态度谦抑,不失分寸。
第四日黄昏,一名小宦官自宫中来,传话:“新君已知林御史归京,暂不必召见,安心候旨。”语毕即去,未留赏赐,亦无多余言语。
夜深,林昭独坐灯下,展纸铺卷,非写奏章,而是默录《大晟官制通考》中“辅政体制变迁”一节。自开国以来,凡主少即位,必设辅臣摄政,或由宗室监国,或权归宰执。然嘉和帝崩前并未明立顾命,仅遗诏称“社稷自有法度”,语焉不详。
他提笔批注:“主少国疑,权必归相——然今日之相,是裴耶?抑或他人?”
忽闻檐外风动,铃声轻响。他搁笔抬头,见窗纸映出树影摇曳,似有人立于院中。片刻后,脚步声远去,再无声息。
次日,他微服出行,沿街走访几家茶肆酒楼。众人谈资多集中于新君年岁、皇后家族势力,以及近日接连调动的几名中枢大臣。有人说:“裴相虽退,其侄仍掌兵部文书,每日出入禁军营帐。”又有人道:“昨儿看见陈学士私会裴府旧仆,不知所为何事。”
林昭默默记下几处言语,归宅后取出密册,将所闻人名一一对应职务,勾连脉络。烛火跳动,映得墙上影子如棋局布阵。
晚间,两名陌生男子叩门求见,自称是江南士子,慕名来访。林昭拒而不见,却命亲随暗中查访二人来历。翌日回报:其中一人乃前浙东转运司周崶表亲,另一人曾为赵文炳幕宾。
他冷笑一声,命人将宅院四周巡查加倍,夜间不留灯亮,门窗皆设暗扣。
第七日清晨,内阁送来一道抄录诏书:新君将于三日后亲临太庙祭祖,百官随行。林昭名列陪祀名单,位列七品监察御史班末。
他凝视诏文良久,终于起身更衣。玄色官袍拂过门槛时,忽觉袖中一物微硌——是那枚旧玉佩,不知何时被他放入袖袋。
祭祖大典前夜,紫微星隐现云隙。林昭立于院中,望宫城方向。风穿檐铃,声如刃鸣。
他低声自语:“风雨欲来,当持伞,亦当铸剑。”
远处钟鼓楼传来更鼓,二更将尽。他转身回房,取过一张空白奏纸,蘸墨写下标题:“查核京畿仓廪疏”。刚落第一句,门外忽有急促脚步。
“大人!”亲随在门外低唤,“东华门外发现张贴匿名揭帖,指都察院某御史收受裴党贿赂——署名竟是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