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未散,宫门巷口的青砖尚存余温。林昭立于石阶之下,袍角微动,耳中犹响着老宦低语:“探花可得,不可授实权;翰林可入,不可近御前。”那声音如细针入骨,不带情绪,却字字钉入命门。
他未回头,径直离去。街鼓初响,坊门将闭,他穿巷过桥,行至会馆小院。灯未点,案未扫,他自袖中取出油纸包,层层揭开,内藏会试策论草稿三叠,墨迹深浅不一,删改密如蛛网。火折子轻擦,焰起,纸角卷曲焦黑,灰烬飘落案前,如蝶焚翼。唯誊清正本留存,明日须交翰林院备案。
翌日辰时,林昭着新授官服,青袍银绶,腰佩旧玉,步入东华门。守卫验过铜牌,放行。一路石道平展,槐影森森,至文渊阁侧殿,即翰林院编修堂。吏员端坐案后,面无表情,接其履历文书,翻至“师承”一栏,目光微滞,指尖在“竹溪书院陈元直”七字上轻轻一划,似有意,似无意。
“新员卷宗,例归丙字号架。”吏员语毕,将一册薄档递还,封皮已贴签条:**丙字七号·林昭**。字迹工整,然红墨稍浓,显为特标。
林昭垂目接回,不动声色。他知此非寻常归档——丙字向为待察之卷所用,多系政见异者、门第可疑之人。他佯作不解,拱手问:“不知卷宗归架,可须阁老亲阅?”
“例由次辅签阅。”吏员答得简冷,“然近日公务繁重,或有延搁。”
林昭颔首退下,心已明:裴元衡未动杀机,却布控于文牍之间。自此一举一动,皆在案牍可查。
值房在东廊第三间,窗临小院,案上笔墨俱全,唯无印信、无密档、无参阅权限。他坐定,取笔录首日履职文书,仅书例行公事:**“奉诏入院,承修国史,谨守职分,不敢逾矩。”** 字字平稳,无锋无刺。于页眉空白处,抄《论语》一句:“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笔锋收敛,如刃入鞘。
半晌,吏员来唤,令其补交殿试策文正本。林昭随至档案房,见高架林立,铁锁森严。吏员开柜取匣,将林昭卷宗暂置案上,转身取印泥。林昭目光微扫,见卷宗夹层微露半纸,色泛黄褐,似从旧册撕下,墨迹斑驳,唯“诏”字下半清晰——末笔如钩,力透纸背;“遗”字残存左半,右半湮灭。另有数字符号,形似年号,却残缺难辨。
他心一紧,不动声色移步半尺,借袖掩目,默记纸角折痕与墨渍走向。此非寻常废纸,更非误夹。若为废弃,何以独留此半页?若为遗漏,何以藏于丙字号特档深处?必有人借归档之机,暗置线索。
吏员回身,林昭已退后一步,面如止水。他接过卷宗,谢而退。
归房途中,遇一老吏捧册而过,见林昭,目光微顿,随即低头避让。林昭未驻足,然眼角余光已察其袖口微动,似有意藏物。待其远去,林昭折返值房,关窗闭门,取随身小刀,轻挑案角木缝——内藏一枚铜钉,钉帽刻有细纹,与竹溪书院门环纹样暗合。此钉非新置,乃半月前他初至京时,陈元直遣人暗送,言“他日若入中枢,可验真假”。
此刻现于值房,意味已明:恩师之手,亦伸至此。
夜半,林昭独坐灯下,展纸默写残纸字形。笔落“遗”字,忽闻窗外瓦响,非风非兽,似人轻踏。他搁笔,吹灯,伏案如眠。片刻,窗外再无声息。
次日清晨,他赴档案房查旧史,借口研习前朝典制。吏员允其查阅,然只给外架通史,禁入内阁。林昭翻阅《大晟实录·先帝卷》,见某页被剜去寸方,残留边缘有“诏曰”二字,墨色与残纸相近。他不动声色,记下卷号。
归房后,取袖中玉佩摩挲。玉质青灰,带河东矿脉特有纹路。前日太监坠玉与此同源,今日残纸现于卷宗,二者皆指向宫中暗流。裴党监于外,内廷牵于中,而遗诏之隙,或为裂隙之始。
他提笔再书履职文书,仍如昨日般平实。然于末行夹缝,以极细笔锋,刻一“实”字,深陷纸背,外视不见,指腹可辨。
午后,次辅府差役至院,宣召新编修林昭,赴文渊阁西厢“参议旧档归类”。林昭整衣前往,至阁前,见门半启,内无灯火。差役指门而退,未入。
林昭推门,室内空寂,唯长案居中,上置一匣,封泥未启,印为阁老私章。匣侧压一纸条,无署名,仅书:“丙字七号,原档有误,今奉令重录。”
他立于案前,未启匣,未动笔。片刻,取随身印泥,于左手拇指轻按,再于纸条背面空白处,捺下指印。印色鲜红,与裴党惯用朱砂同色,然成分微异,可验。
他将纸条原样放回,匣未开,转身出室。
行至廊下,迎面一宦官捧册而来,见林昭,略一停步,目光扫其袖口。林昭垂手,玉佩轻触衣料,发出细微声响。宦官未语,低头而过。
林昭步出翰林院,日影西斜。他未归会馆,转道入城南书肆,购《历代诏令辑要》一部,付银时,将一枚铜钱压于书页间,钱文“嘉和三年”清晰可见。
归途经一茶棚,坐而饮茶。邻桌二士子低声议论:“闻昨夜内廷传出,探花郎策文已入东宫,太子亲览,赞不绝口。”另一人道:“然裴相亦言,此子锋芒太露,恐难久安。”
林昭饮尽茶,起身离去。行至巷口,忽见一童子递来油纸包,言:“有人托我交予大人。”未等回应,已跑远。
林昭拆开,内无物,唯纸包内层有墨书小字,潦草如急就:“丙七原档,三日后移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