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下的影子停了片刻,终于退开。脚步声沿着廊下远去,轻得几乎听不见,唯有地砖微颤传递出一丝动静。
林昭没有睁眼,手指仍搭在银针尾端,余温尚存。他缓缓将针收回袖袋,指尖沾了一抹灰痕。茶面浮油未散,碗沿那道刮痕斜切入瓷胎,像是有人用指甲狠力划过,又似无意磕碰。他不动声色,只将头略偏,靠向椅背,喉间咳出两声短促的响动,顺势把茶碗推至桌角。
门外再无回应。
灯芯噼啪一响,火光晃了晃。他闭目良久,直到确认四周彻底安静,才低声唤道:“老张。”
帘外人影一闪,老张已立于门侧,气息略沉,肩头旧伤未愈,站姿微倾。
“厨房送来的茶?”林昭睁眼,目光落在桌上。
“是巡铺当值的李四送的,说是灶上刚煮好,顺路送来。”
“顺路?”林昭冷笑,“南厨到此要绕过三进院子,他一个差役,夜里敢独自穿堂?”
老张脸色一紧。
“从今夜起,我的饮食由你亲自经手。”林昭声音压低,“厨房不得近我三步,水也要另取井口新汲的。那个李四,盯住他,别惊动,等我查实后再定处置。”
老张点头,转身欲走。
“还有——”林昭抬手止住他,“那三人关在最里间,牢门加铁链,轮班看守。任何人探视,先报你知晓。”
“明白。”
待老张离去,室内重归寂静。林昭起身,走到墙边,将地图重新铺展于案。烛光映照下,盐商程氏的名字被朱笔圈出,旁侧是他亲手绘制的往来脉络:北仓、三江行、帆盐印鉴、初七入库……线条交错,如蛛网蔓延。
他取出炭笔,在薄纸上逐条拓印账册残页。字迹多处模糊,尤以资金流向最为隐晦。然反复比对后,发现每月初七前后,皆有“海货”入仓,数量庞大,却无出账记录。而据地方盐档所载,官盐押运恰于该日交接,押队例由转运司派员监行,流程严密,难容疏漏。
疑点在此交汇。
他翻开另一册名册,乃是裴元衡门生录副本,藏于袖中多日未敢轻示。目光扫过,忽顿于一行小字:周崶远,河东人,曾任户部盐课司主事,现为裴氏族学顾问,岁领修金二百两。
“周崶远……”林昭低声念出,笔尖随之滑落,在账册某页找到一笔“修缮费”,数额巨大,收款方正是裴氏族学名下田庄。
他凝神细想。周崶乃浙东转运使,掌盐运实务;其兄周崶远虽退居幕后,却仍与盐务中枢牵连不断。若兄弟二人借族学为名,收盐商供奉,再以“修缮”“助学”之名洗白赃款,实为掩人耳目之举。
更可疑者,程氏盐商能轻易调动私盐、预埋刺客、收买官吏,背后若无朝中势力撑腰,断难如此从容。
他提笔在图谱上连出一线,自程氏起,经北仓、三江行,直指裴氏族学,最终悬于半空——尚未触及其核心人物,却已显露出一条贯穿地方与中枢的利益链条。
线索渐明,然仍缺一击致命之证。
翌日清晨,天光未透,林昭已至牢房外。三名刺客仍被缚于柱,神情萎靡,其中一人嘴角带血,应是昨夜受过审问。
他走入牢中,不提刺杀,也不问幕后,只将黑丸残渣置于木盘,推至三人面前。
“认得这个吗?”
无人作答。
“硝石三钱,砒霜五分,辅以蜜熬成丸,入口即化,毒发不过盏茶。”林昭缓缓道,“此方原存军器监,后因毒害士卒被废。你们以为这是江湖药?不过是灭口之物。”
三人神色微动。
他又看向那曾低语“程老爷”的男子:“你说办完事就能回家,可你想过没有,程氏为何选你们?衣衫褴褛,面目模糊,杀了人便抛尸荒野,谁会追查?你们不是杀手,是死士,用完即弃。”
那人嘴唇颤抖,终开口:“我们……只是拿钱办事。有人在破庙给银子,说只要拦下马车,不让姓林的回府,每人十两。”
“谁给的?”
“没见过脸。黑布蒙头,声音也哑。”
“标记呢?波浪三角,是谁刻的?”
“是刀柄上自带的。我们不知来历。”
林昭不再追问,挥手命人将三人押回。走出牢门时,他对随行差役道:“昨夜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偏室候着。”
他快步返回。两名亲随已换下商贩衣裳,面上风尘未洗。
“大人,我们按您吩咐,扮作收咸货的脚夫,在北仓外蹲守一夜。”一人禀报,“子时过后,确有车队进出,共六辆,皆无篷布遮盖,车辙深陷,应是重载。我们偷偷刮了些地上残留的粉末,尝过——极咸,且颗粒粗粝,非官盐制式。”
“可看清车牌或印记?”
“车上无人挂牌,但最后一辆左轮有裂纹,转弯时发出异响,像是修过不止一次。”
林昭点头,心中已有计较。
当晚,他独坐灯下,将所有线索归整:账册拓本、盐粒样本、刺客口供、资金流向图谱,一一收入油纸袋。又取出一份空白奏稿,提笔欲写,终又放下——此时上奏,证据尚不足撼动裴党根基,反易招来更猛烈反扑。
必须联合清流,以士林公议压之。
他吹熄灯焰,静坐片刻。窗外夜风拂过屋檐,檐铃轻响。明日便是书院旬休,陈山长照例讲经于竹溪堂,谢允前些日来信,言及京中清议日盛,正可借势。
天将明时,他唤来老张。
“备马,我要去书院。”
老张迟疑:“大人,昨夜刚遇刺,今日外出……”
“正因如此,才不能缩于巡铺。”林昭起身,披上外袍,“他们以为毒茶能让我闭嘴,却不知我已看清他们的路数。躲,只会让他们更猖狂。”
老张不再劝,转身去备马。
林昭立于门前,望向东方。晨雾未散,街巷空寂。他伸手入怀,摸到那枚玉佩,温润依旧。片刻后,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抖,马蹄踏破晨露。
行至街口,忽见一名老仆模样的人蹲在墙角,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碗,正往里倒水。那碗边沿有一道斜裂,如刀刻一般。
林昭勒马,盯着那碗看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