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残碑前的灰烬被风卷起,掠过林昭袍角。他未驻足,径直步入街角茶肆,袖中半页残信已换作誊抄工整的册页,边角钤有都察院火漆印。茶博士捧上粗陶碗,碗底沉着几片陈茶,林昭以指叩案三下,徐怀之自后堂转出,袖中滑落一卷转运文牍。
“河东道三月粮运批文,皆经兵部员外郎周崇之手,签押笔锋左倾,与朔州截粮案所用如出一辙。”徐怀之低声,“户部账册亦有出入,名为修堤拨粮,实则止于代县仓外十里。”
林昭默然展开册页,朱笔圈出七处批文日期,皆在朔州军报“粮足兵安”之后。他取炭条于纸背演算:三万石粟,若转运边镇,耗银八万;若截留私屯,仅省运费便达六成。数字清晰,无需怒斥,亦见其贪。
“明日早朝,我将呈《屯田戍边疏》。”他合卷,“不劾一人,不论旧罪,只言边防之策。”
徐怀之微怔:“不攻其罪,反授以策?”
“罪在兵部,权在裴相。”林昭指尖轻点册页,“若直言克扣,必遭反噬。然若以国策为名,倡兵农自养,粮道绕行,彼纵欲阻,亦难出口。”
徐怀之凝视良久,终颔首:“工部营造司可调二十名老吏,随屯田使赴边,暗查仓廪实况。”
林昭取砚下压着的玉佩,掀开夹层,残图早已焚尽,唯余一丝焦痕。他将册页折角,藏入夹层,系回腰间。
翌日辰时,紫宸殿钟鼓齐鸣。百官列班,玉阶森然。兵部尚书陈恪抢先出列,奏称:“朔州戍卒偶有喧哗,已由镇将弹压,边境无虞。”
礼部侍郎裴延即应声而上:“边事机密,非都察院所宜深究。林佥都御史久居浙东,岂知北地寒苦?徒以文书臆断,恐误国计。”
林昭不语,待其言毕,方稳步出列。袖中疏稿未展,只向御座躬身:“臣非议边将,亦不责兵部,唯忧边防不可久恃。请呈《屯田戍边疏》,以救焚于未燃。”
天子未语,只抬手示意。黄门令接过疏稿,高声诵读。
“臣闻古之良将,不仰馈运。唐贞观九年,太宗令朔方戍卒垦荒,岁收粟二十万石,边无转输之劳,兵有饱食之实。今北境七镇,荒地连绵,若令戍卒半戍半耕,三年之内,可垦田五千顷,年产粟三十万石,足养精兵五千。”
殿中微动。户部侍郎低语:“此数……似有据。”
林昭续道:“臣请设屯田使,择清慎官员赴边,督耕稽粮,直隶都察院。军粮六成自产,四成由户部直拨,不经兵部中转。如此,则粮道不壅,士卒不饥,边军不乱。”
黄门令读至此,殿内寂然。
兵部尚书陈恪变色:“戍卒皆执戈者,岂可废武务农?若敌寇突至,田中执锄,何以应敌?”
林昭不疾不徐:“戍卒非日日操练乎?春耕秋收,各司其时。且屯田非废战,乃固战。粮足则心安,心安则志坚。今朔州士卒月粮缺两成,朝廷称乱已平,然缺粮何解?若待溃卒揭竿,再议此策,恐非但失地,更失人心。”
天子终于开口:“户部可算此策所需经费?”
户部侍郎速取算筹,片刻奏道:“若三年垦田五千顷,初年需种籽、农具银十二万两,次年可收粮抵耗,三年后反盈库银。”
“较之岁岁转运,省几何?”
“省转运银三十万两,免民夫徭役八万人次。”
天子目光转向裴延。裴延强笑:“此策……似有可取,然骤行于七镇,恐扰军心。”
林昭再进一语:“臣请先试一镇。若朔州可行,再推其余。”
殿中气氛渐变。数名实务派官员交换眼色,已有心动之色。
天子沉吟片刻,终道:“屯田之议,利在长远。内阁即拟章程,议定试行之法。”
旨意既下,群臣默然。裴党诸人面色铁青,却无一人再出言驳斥。条款明晰,数据确凿,纵有心阻挠,亦难寻破绽。
退朝后,都察院值房。林昭尚未落座,茶烟未散,内阁学士裴文节遣人送来手札,称“屯田使职权宜缓议,恐与边将权责相侵”。
林昭冷笑,取笔在手,疾书密信一封,交亲随:“速递谢御史,题头写‘军情壅蔽,宜开直奏’。”
又召心腹吏员,将《屯田疏》抄本五份,分送徐怀之及三名浙东旧识:“明日午前,务必请诸位联名附议,呈于通政司。”
吏员领命而去。林昭独坐案前,取茶盏置于砚侧,以朱笔在盏底轻刻四字:“贞观九年”。
刻毕,他凝视片刻,将茶盏推至案角。窗外日影西斜,光移过砚台,照见盏底刻痕,红如血痕。
暮色渐合,都察院廊下脚步轻响。一名小吏捧册入内,低声:“徐郎中遣人送来的——河东裴氏私屯近三月出入仓单,皆以‘修堤民粮’为名。”
林昭接过,翻至末页。一张薄纸夹于其中,无字,唯有一枚干枯的粟粒,压于纸心。
他指尖轻捻粟粒,放入袖囊。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掠过檐角,照在案头《屯田疏》副本上,墨字清晰如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