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日。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把天水郡的城头压垮。刘小柱缩在哨塔的角落里,呼出的白气刚散开就被寒风撕碎,他使劲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关节在粗布手套里咯吱作响。
值了一夜哨,睫毛上都结了层薄冰,每眨一下眼都像有细针扎着眼睑,后颈的冻疮被风一吹,疼得他直抽气。
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远处雪原,黄巾连绵不绝的大军营寨
那一眼,让他浑身的寒意在瞬间凝固成冰。
风卷着雪粒呼啸而过,隐约能听见沉闷的震动,顺着冻硬的土地传上来,刘小柱突然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雪崩,那股势不可挡的压迫感让他喉咙发紧。
“黄——黄巾贼要攻城了!”
这几个字冲破冻僵的喉咙时,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寂静的雪晨被猛地砸开个窟窿,城墙上的士兵们像被烫到的蚂蚁,瞬间乱成一团。
有人慌忙扑向铜锣,“哐哐”的声响在雪雾里荡开,震得城砖上的积雪簌簌坠落。
“咚咚——咚”
紧接着,是战鼓。
那鼓声裹着风雪炸开来,像是从地底滚出的闷雷,在冰封的天地间回荡。刘小柱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不远处的雪地上,一杆杏黄色的大纛正缓缓升起,旗面在寒风里绷得笔直,上面那个斗大的“李”字,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像一道渗血的伤口。
纛旗下立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披着战甲,刘小柱看不清他的脸,却莫名觉得那道目光正穿透风雪扫过城墙,再往后,是无边无际的人潮,个个头裹黄巾,在白雪地里像一片移动的火烧云,手里的刀枪反射着雪光,连成一片晃眼的冷焰,喊杀声顺着风卷过来,像冰棱砸在城砖上: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城垛上的积雪又落了一层。刘小柱看见身旁的王石头握着长矛的手在抖,矛尖磕在冻硬的城砖上,发出细碎的颤音,他的嘴唇冻得发紫,上下牙打着颤,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最前排的黄巾兵突然向两侧分开,露出后面的方阵。那些人身披铠甲,雪花落在甲胄上积了薄薄一层,左手举着一人高的塔盾,右手的斩马刀斜斜扛在肩上。
“是黄天使者……”有人在耳边发颤,刘小柱转头,看见是个比他还年轻的新兵,他的脸冻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因为太冷而流不出来:“传闻中李炎的亲卫……”
守城将军周昂的吼声突然从身后炸响:“慌什么!”
刘小柱回头,看见周昂手里的长剑“唰”地出鞘,寒光扫过人群,城墙上的士兵们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冰水,动作却依旧慌乱——弓弩手们手忙脚乱地搭箭,弓弦上结了层薄霜,拉起来格外费劲;搬滚石的士卒跑得跌跌撞撞,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额头的汗珠刚冒出来就冻成了细冰粒。
可城下的黄巾军却停住了,正好停在弓箭够不着的地方。左李炎举起长刀,那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突然就没了,几千人的队伍静得像片冰封的湖面。刘小柱的心猛地一沉——他爹以前跟他说过,真正厉害的狼,从来不会在风雪里乱嚎。
“天水郡的父老乡亲。”
李炎的声音不高,随着数千黄巾军的复言,清清楚楚地穿透风雪飘到城墙上。“我太平道只诛贪官,不伤百姓。开城投降者,秋毫无犯。”
城墙上的士兵们骚动起来。刘小柱看见几个穿着破旧甲胄的士卒凑在一起,他们的眉毛上都结着冰碴,眼神里带着犹豫。
他知道他们——都是城南贫民窟里被强征来的,平日里受够了太守的盘剥,此刻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心里的动摇像雪地里的嫩芽,悄悄冒了头。
“噗嗤!”
一声闷响。刘小柱转头,看见离他最近的那个士卒捂着脖子倒下去,鲜血溅在白雪覆盖的城砖上,像绽开了一朵凄厉的红梅,又很快在寒风里凝结成冰。
周昂的长剑上滴着血,血珠落在雪地上,瞬间染红一小片,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冰:“敢犹豫不决,通敌者,诛族!”
城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在风雪里打着旋,像一群聒噪的乌鸦。几十骑黄巾兵绕着城墙飞驰,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噗嗤”声,嘴里骂骂咧咧的,那些污言秽语顺着风飘上来,像冰锥一样扎在守军的耳朵里。
周昂却像没听见,只是盯着城下,嘴唇动了动,呼出的白气很快被风吹散。刘小柱离得近,隐约听见他在说:“七天……至少要守七天……”
七天后,周边的援兵或许能到。可刘小柱望着城下那些在风雪里依旧队列整齐的黄巾兵,心里直发虚。前几天还听说他们是些吃不饱饭的灾民,怎么转眼就成了这般模样?
风里渐渐有了血腥味,混着雪的寒气,钻进鼻腔里,又冷又腥。
刘小柱死死攥着长矛,指节在冻硬的矛杆上硌得生疼。他才十七岁,半个月前还在屋里围着炭火取暖,如今却站在这寒风呼啸的城墙上。裤裆里有些发凉,他却不敢动——方才周昂杀人的样子,还在眼前晃,那抹刺目的红在白雪里格外扎眼。
“你看……那是啥?”一旁的同乡王石头的声音带着哭腔,牙齿打着颤,刘小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三百步外的雪地上,黄巾兵们正忙忙碌碌的,像一群在雪地里刨食的野狗。离得太远,看不清在搬什么,只看见一个个圆滚滚的东西被堆起来,渐渐成了个小山的形状,雪落在上面,很快就被清理掉,露出底下暗沉的颜色。
“看什么看!”后颈突然挨了一脚,刘小柱踉跄了一下,差点滑倒在积雪里,回头看见个满脸刀疤的老兵,他的脸冻得黑红,正瞪着他:“黄巾贼最会耍花样,留神你的脑袋被冻成冰疙瘩!”
刘小柱赶紧转回头,可眼睛却不听使唤,总往那边瞟。那些东西堆得越来越高,形状也越来越清楚,倒像是……像是用什么东西垒起来的塔?
云层突然裂开道缝,阳光漏了出来,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刘小柱眯起眼睛,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塔。
是用一颗颗头颅垒起来的金字塔!每一颗都被冻得硬邦邦,皮肤泛着青白色,五官扭曲得不成样子。有的嘴巴张得老大,像是在寒风里呼喊;有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勾勾地望着城墙;还有的舌头伸在外头,冻成了紫黑色。雪花落在上面,积了薄薄一层,更添了几分诡异。
“呕——”王石头弯下腰,吐了一地酸水,酸水落在雪地上,很快就冻成了冰。紧接着,城墙上响起一片干呕声,有人扶着墙垛,脸白得像雪,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刘小柱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在积雪里,赶紧抓住旁边的箭楼柱子,柱子上的冰碴硌得手心生疼。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不由自主地往上移,直到看清那金字塔的顶端——那里有颗头颅特别大,眼眶是空的,黑洞洞的,像两个冰窟窿,嘴里塞着块黄布,被风吹得轻轻晃。
明明没有眼睛,刘小柱却觉得它在盯着自己,那目光比这寒风还要冷。
“是之前出征平安县,剿灭黄巾军的张都尉……”老兵的声音在发抖,牙齿打着颤,刘小柱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他们把张都尉……和那些出征的郡兵,做成了京观……”
京观。刘小柱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故事,古时候打了胜仗,会把敌人的尸首堆起来,炫耀战功。他以前只当是吓唬小孩的话,没想到在这大雪天里,真能看见这般景象。
城墙上彻底乱了。有人瘫在雪地里哭,哭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有人指着城下骂,骂声里带着哭腔;还有几个扔下长矛,就要往城下跑,脚下的积雪被踩得乱七八糟。
刘小柱感觉裤裆里更凉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尿了裤子,尿液顺着裤腿流下来,在雪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很快又冻成了冰。
“都给我住口!”
一声暴喝从阶梯那边传来,像块石头砸进雪堆,瞬间压过了所有声音。刘小柱抬头,看见个身披铁甲的大汉正往上走,铁甲上落满了雪,每走一步,甲片碰撞的声音都像敲在冰面上,清脆又刺耳。他身后跟着十几个督战兵,个个面无表情,手里的刀明晃晃的,映着雪光格外吓人。
那人走到城墙边,脸上一道伤疤从额头斜到下巴,在雪光下像条扭曲的蛇,看着格外吓人。刘小柱认得他,是督战队长官吴蒙。
吴蒙望着那座头颅金字塔,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仿佛在看一堆冻硬的柴火。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右手一直按在刀柄上,指节白得像雪。
“就这?”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脸上:“就这点东西,把你们吓成这样?还没开打就尿裤子,等会儿黄巾贼上来,是不是要跪着喊爹?”
没人敢说话。士兵们都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的积雪,刘小柱感觉脸上烧得厉害,和身上的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尿湿的裤子贴在腿上,又冷又臊,像裹了块冰。
“啪!”
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格外响,在寂静的雪地里传得很远。吴蒙手里的马鞭抽在那几个要逃跑的新兵背上,一道血痕立刻渗了出来,在他们冻得僵硬的衣服上格外显眼。
“捡起来!”他吼道:“兵器都握不住,不如现在跳下去,给那京观添块料,冻成冰坨子倒省事!”
新兵们连滚带爬地捡起长矛,站得笔直,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却在脸颊上冻成了冰痕。
“赵老栓!”吴蒙喊道。
刀疤老兵赶紧出列,动作有些僵硬,像是冻住了:“在!”
“去城门楼,把那些黄巾贼的首级搬来,挂旗杆上。”吴蒙的嘴角勾出个冷笑,在这雪天里像块冰:“让他们看看,谁才是软蛋,谁才冻得握不住刀!”
赵老栓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被吴蒙一眼瞪了回去。他赶紧招呼几个老兵,匆匆下了城墙——刘小柱知道,城门楼里哪有什么黄巾贼的首级,不过是些前些天抓的流民,如今怕是要被砍了充数,在这大雪天里,倒也冻得快。
风雪还在刮,带着血腥味和尿臊味,混在一起,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刘小柱望着那座头颅金字塔,又看了看身边脸色惨白、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同伴,突然觉得这城墙,好像也跟脚下的积雪一样,看着厚实,实则一踩就塌。
城下,副将站在李炎身边,雪花落在他的黄巾上,很快积了一层,他望着城墙上慌乱的人影,低声道:“渠帅,这是攻心!”
“城墙上大半都是强征的新兵。”李炎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天冷,人就容易慌。让他们看见,曾经那些令他们仰望的郡兵冻,都败在了我们手里,握着刀的手,自然会抖得更厉害,最大可能的减少我军伤亡。”
阳光又被云层遮住,天地间重新变得灰蒙蒙的。刘小柱的长矛在手里晃了晃,矛尖上的雪反射着微弱的光,他突然很想回家——哪怕家里只有一间漏风的土屋,至少有口热汤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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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血色残阳笼罩四野,连冷风里都带着铁锈的味道。
三千头裹黄巾的义军如潮水涌向城墙。他们大多是被苛税夺去田地的农人,常年劳作压弯了他们的脊背,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手中的锄头还沾着泥土,草叉在日光下闪着寒光,削尖的木棍甚至比不过一根像样的长矛。可他们眼中燃烧的火焰,比夕阳更灼人。
“放箭!”
城墙上响起炸雷般的号令。箭矢破空而下,冲在最前的黄巾军如麦浪般倒下。后面的人踩过温热的尸体,继续向前。几架云梯终于搭上城墙,第一个攀上云梯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他咬着一把柴刀,左手刚触到垛口,就被滚木砸中头颅——像熟透的瓜果般碎裂。
李炎站在中军高台上,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他看着那些农人前仆后继,看着他们在滚木礌石间化作肉泥,看着鲜血沿着城墙砖缝流淌成溪。
“第二队。”他的声音像淬火的铁:“用冲车。”
五百精锐应声而出。这些被世道逼成山贼的汉子,这些被克扣军饷的逃兵,推着三辆包铁冲车缓缓向前。车轮碾过堆积的尸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火油!”城头传来惊恐的呼喊。
滚烫的黑油倾泻而下,火箭随即点燃地狱之火。两辆冲车瞬间变成焚尸炉,焦臭味随风弥漫三里。侥幸躲过的第三辆冲车继续前进,推车的汉子们嘶吼着,把所有的恨与绝望都灌入这一撞——
“轰!”
城门剧烈震颤,木屑如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