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平安县城，县衙后堂。
烛火摇曳，将县令王允之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布满阴霾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桌案上，来自郡府措辞严厉的公文、各地告急的文书以及本地豪强们联名请求庇护的陈情，杂乱地堆叠着。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王允之低声咀嚼着这句多日来如同瘟疫般蔓延的谶语，他出身太原王氏旁支，虽非嫡系，但世家子弟的骄傲与对“泥腿子造反”的鄙夷早已刻入骨髓。
然而，当这“泥腿子”的怒火真正化作遍地烽烟，并烧到了他治下的平安县时，那份鄙夷便被冰冷的恐惧取代了。
“大人！”县尉赵彪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地闯入，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他脸色铁青，抱拳道：“斥候探明，李家洼方向聚集的黄巾贼寇，已逾三千之众！为首者号‘李炎’，麾下似有数百黄巾老贼为骨干。贼寇连日操练，声势甚大，恐……恐不日将攻城！”
赵彪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他麾下真正堪战的郡兵不过两百加上新募的青壮根本没有一战之力，哪怕是仅仅守着城墙也撑不了多久，其余皆是战力堪忧的县兵和各家凑数的家丁。
“三千……”王允之眼皮猛地一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装备如何？训练如何？”
“多为流民青壮，甲胄兵器简陋至极，大多手持竹枪木盾。然观其操演，虽显生疏，进退间竟已有几分章法，尤其攻守阵型转换，显是得了老贼指点，非寻常乱民可比！”
赵尉的声音愈发沉重。最可怕的不是乌合之众，而是开始有组织、有训练的乌合之众。
王允之的心沉了下去。李家洼距县城不过数十里，这支突然壮大且显露战力的贼军，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报——！”又一名信使跌跌撞撞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大人！西南急报！红莲教妖人沈青阳，率贼众五千余，打出‘弥勒降世，红莲净世’的旗号，已过黑风岭，其前锋距我县城西不足五十里！行军甚速，沿途裹挟流民，势如破竹！”
“红莲教……沈青阳！”王允之霍然站起，脸色瞬间煞白。一个李炎的三千贼寇已让他如芒在背，如今又来了个声势更大、行事更诡谲狠辣的红莲教！五千之众，这已远超平安县守军的应对极限。
“大人，祸不单行啊！”师爷陈平捻着山羊胡，声音干涩：“李炎贼众在东，红莲教在西，皆是虎狼之师。我城中守军满打满算不足两千，且人心惶惶。若二贼合力，县城顷刻可破；即便二贼不合，无论谁先至，我城皆危如累卵！”
王允之强迫自己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大脑飞速运转。世家子弟的权谋之术在这一刻被激发到了极致。
“合力？哼！”王允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黄巾与装神弄鬼的红莲妖人，岂能同心？李炎急欲攻城抢粮，沈青阳何尝不是？他们之间，必有龃龉！”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赵彪和陈平：
“赵县尉！”
“卑职在！”
“立刻传令：”
坚壁清野，城外三里内所有房屋、树木尽数焚毁拆除！水井投毒！一粒粮食、一根柴火也不留给贼寇！所有城外百姓，强行迁入城内！敢有违抗者，以通贼论处！”
加固城防！征发城内所有青壮，日夜不停加固城墙！加高女墙，多备滚木礌石、金汁（沸油粪水）、火油！四门用土石封堵其三，只留南门出入，并加设瓮城、陷坑！护城河加深拓宽，引活水灌入！”
整军备战，郡兵、县兵混合整编，由你亲自统领，守备南门及城墙要害！城中所有豪强、富户，按家资大小，强征其家丁护院，编为‘民勇营’，分发武器，由本县心腹统领，负责城内巡逻弹压及预备队！告诉他们，城破之日，玉石俱焚！想活命，就得出力！”
“严控粮水，官仓粮食由本县亲信看守，实行配给！城内所有水井、粮铺严加监管，发现囤积居奇、散布谣言者，立斩无赦！
“八百里加急再向郡守、刺史告急！言明红莲、黄巾二贼合流之势已成，平安县危在旦夕，旦夕可破！请求速发援兵！”
“陈师爷！”
“老朽在！”
“你负责城内！”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带着王允之孤注一掷的狠厉。赵彪和陈平领命而去，脚步匆匆。
王允之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深知，这些措施只能拖延，不能决胜。两千疲惫惊恐的守军，面对东西两股近万如狼似虎、求活心切的贼寇，胜算微乎其微。
“李炎……沈青阳……”他喃喃自语，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划着：“都想拿我平安县做垫脚石，扬名立万，抢粮扩军……你们之间，难道真能相安无事？”
王允之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李炎兵少但近，训练初成，必求速战。沈青阳势大却远，裹挟甚众，且其志恐不止我这一座小城……
——————
平安县城西南，卧牛岗。
夜色尚未完全褪去，薄雾如纱，轻柔地笼罩着起伏的山岗，给这片土地增添了几分神秘与朦胧。
五千余人汇聚于此，没有严整的营盘，篝火杂乱地燃烧着，那跳跃的火苗映照着无数狂热而疲惫的脸庞。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手持简陋的武器——削尖的竹竿、锈蚀的柴刀、沉重的农具，甚至还有削尖的木棍。唯一将他们统一起来的，是额头上绑着的一块块染血的粗布，上面用粗劣的颜料画着一朵扭曲、燃烧般的红色莲花。
这便是红莲教义军，如今正以燎原之势席卷周遭各县，成为声势最盛的一支“揭竿而起”的力量。
在岗顶一块突出的巨石上，一人负手而立。他身形并不魁梧，甚至有些瘦削，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外罩一件同样打着补丁的灰色道袍。
他便是红莲教三川郡分支的坛主，这支义军的实际领袖——沈青阳。
沈青阳的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为他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冷峻。一双眼睛细长，平日里总是半眯着，此刻，他身后半步，肃立着数名同样穿着道袍、眼神锐利的汉子，他们是红莲教的护法。
“坛主！”一名浑身是汗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到巨石下，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乱，声音因疲惫急切地禀报：“平安县城…守军加强了戒备！四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墙上火把通明，巡逻队增加了一倍！而且…而且东、南两个方向都发现了其他队伍的斥候，像是…像是李家洼那边黄巾贼的人！”
沈青阳眼皮微微一动，那双细长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眸子里没有斥候预想中的惊讶或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黄巾…李炎…”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平淡无波，让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冷冽了几分：“果然不甘寂寞，在这局势微妙之时，也想分一杯羹么？倒是选了个好时机，这李炎，还真是会挑时候。不过，他以为这样便能轻易入局，获取利益，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岗下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却又显得混乱无序的教众。
这些人，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不懂得什么是阵型，更没有精良的装备，有的只是被饥饿折磨得面黄肌瘦，被仇恨填满内心，以及被狂热信仰点燃的原始力量。这便是他的“大军”，一支看似乌合之众，却蕴含着巨大能量的队伍。
“坛主，李家洼的黄巾贼据说也在练兵，人数也有数千之多。他们若是先动手，抢占先机，或者趁我们全力攻城时在背后捅刀子，那我们可就危险了…”一名护法忧心忡忡地上前，低声提醒，脸上满是忧虑之色。
“无妨。”沈青阳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笑容冰冷：“黄巾军相比我们，更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过是临时拼凑起来的草台班子，便真以为自己能翻天覆地？他们的渠帅李炎，不过是个走了些运道的乡野小子，胸无大志，目光短浅，又焉知‘天命’为何物？他以为仅凭那几千人，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能夺了县城，他也守不住，就能与我抗衡，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巨石边缘。晨风吹拂着他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声音陡然拔高：
“红莲圣教的兄弟姐妹们！”
原本嘈杂的营地瞬间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岗顶那道青灰色的身影。
“看看前方！”沈青阳手臂猛地指向平安县城的方向：“那里有高耸的城墙，好似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将我们与希望隔绝。那里有堆积如山的粮食，本应是我们辛勤劳作的收获，却被那些贪婪之人据为己有。但城墙之内，是吸食我们血肉的贪官污吏！他们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却不顾我们在饥饿中挣扎。粮仓之下，是饿死的我们父老妻儿的累累白骨！他们的冷漠与残忍，让我们的亲人失去生命，让我们的家庭支离破碎！”
“苍天不仁，视我如刍狗！官府无道，逼我等入绝境！”沈青阳的声音充满了悲怆与控诉，极具感染力，仿佛每一个字都敲打着众人的心弦：“他们用苛捐杂税榨干我们的骨髓，让我们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却颗粒无收。他们用强征兵役拆散我们的骨肉，让我们的父母失去儿子，让我们的妻子失去丈夫，让我们的孩子失去父亲。他们用冰冷的刀枪，对准了我们伸出的乞求活命的手，毫不留情地将我们推向死亡的深渊！我们已经退无可退，忍无可忍！”
“不能活！那就反！”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咆哮，这声音仿佛要冲破云霄，向天地宣告他们的反抗决心。
“对！不能活，那就反！”沈青阳的声音陡然转为激昂，如同烈火烹油，将众人的情绪推向了高潮：
“红莲业火，焚尽世间不公！圣教指引，开辟地上神国！今日，便是我们向这不公的世道，讨还血债之时！打破那城墙，让那些贪官污吏为他们的恶行付出代价！杀尽那狗官，以解我们心头之恨！夺回本该属于我们的粮食与活路，让我们和我们的家人能够活下去！我们不能再任人宰割，我们要为自己的命运而战！”
“红莲降世！业火焚城！”
“圣使万岁！杀狗官！抢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