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笑意如墨滴入水,无声无息,却瞬间晕染开一片深邃的未知。
苏凛的目光扫过台下,仿佛穿透了那些或轻蔑、或好奇的眼神,看到了他们灵魂深处最不设防的角落。
这场所谓的“小型学术发布会”,与其说是发布会,不如说是一场审判。
地点选在城郊一间废弃的旧茶馆,空气里还弥漫着陈年木料与冷灰的微尘气息。
梁绣站在角落,手心紧张得全是汗,她不明白苏凛为何要用如此简陋乃至堪称潦草的方式,去挑战一个坚如磐石的现代科学体系。
“苏先生,这就是您要展示的‘情绪引导机制’?”一名戴着金边眼镜的资深记者率先发难,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双眼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视,“恕我直言,这更像一场行为艺术,而不是严谨的学术探讨。一盏油灯,一本残稿,难道这就是您研究成果的全部载体?”
他身边的几位同行发出低低的哄笑声,相机快门懒洋洋地闪烁着,仿佛在记录一场注定失败的闹剧。
苏凛不为所动,只是轻轻颔首,对身旁的阿阮示意。
阿阮赤足踏上铺着旧地毯的空地,她没有华丽的舞衣,只是一身素净的棉麻,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
随着她指尖轻点,腰身微沉,一种无形的韵律便开始在空气中流淌。
没有音乐,没有伴奏,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精准地踩在一个虚无的节拍上。
那正是《焚心引》伴奏中,被剥离了所有音符后,仅存的节奏骨架。
起初,台下的人只是觉得新奇,甚至有些滑稽。
但渐渐地,那无声的舞蹈仿佛拥有了魔力,压抑、沉闷、宛如暴雨前夕的窒息感,随着阿阮越来越快的动作,一点点渗入每个人的胸腔。
就在现场气氛凝固到冰点的瞬间,苏凛缓缓开口。
他没有用话筒,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刻刀,精准地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梦里不知身是客——”
仅仅一句昆腔,婉转中带着撕裂般的悲怆。
音调并不高亢,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超脱物理规则的频率。
刹那间,异变陡生!
“呃!”最先发难的那名金边眼镜记者,脸色瞬间煞白,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心脏,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哽咽,仿佛溺水之人被捞出水面的第一口呼吸。
紧接着,他旁边的两人也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痛苦地弯下腰,大口喘着粗气。
“我想起来了……”金边眼镜记者喃喃自语,眼眶瞬间通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我妈走那天……火化炉的门关上时,我也是这么哭的……喘不上气……”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茶馆里,却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全场鸦雀无声。
一台始终开着的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这诡异的一幕。
在它高精度的镜头捕捉下,苏凛发声的瞬间,他面前的空气出现了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水波般荡漾开的震波纹路。
千里之外的特殊监控室内,陆维安的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那份关于苏凛的背景调查报告边缘,已经被他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视频被他反复回放了十几遍,每一次看到那诡异的空气震波,他的心就沉下一分。
一只苍老的手,悄无声息地递过来一页泛黄的纸张复印件。
是周老太爷。
“看看这个。”
陆维安接过,目光落在纸上,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一张苏氏族谱的残页复印件,在其中一脉的分支上,一个名字被朱笔圈出,旁边用蝇头小楷标注着一行字:“苏氏女,嫁平民,因擅‘摄魂调’遭逐。”
“你娘,不是叛族,是被人从族谱上硬生生剜掉的。”周老太爷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某些沉睡的禁忌,“她们唱的不是戏,是刻在血脉里的命。有人怕这命,所以称它为邪术。”
陆维安感觉大脑一阵轰鸣。
他一直以来的信念,他为之奋斗的事业,就是清除所有危害社会稳定的“异常能力”。
可如果……如果这一切根本不是什么邪术,只是一种被世俗恐惧所污名化的天赋呢?
他猛地摘下常年佩戴的、用以屏蔽特殊频率的金属耳道环,颤抖着手指,按下了录音的回放键。
苏凛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没有了屏蔽装置的过滤,那声音仿佛化作了无数根尖锐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大脑皮层。
剧痛袭来,眼前瞬间发黑,一段被尘封的童年记忆,如同破闸的洪水,咆哮着冲了出来。
昏暗的房间里,年幼的他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窗外传来一阵阵让他恐惧的歌声。
姐姐紧紧抱着他,用温暖的手掌捂住他的耳朵,声音轻柔而坚定:“别怕,小安。等你长大了,就不要再怕这个声音了。它不是怪物,它是……家。”
“砰!”
苏凛住所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
肖玦双眼布满血丝,像一头被困的野兽,死死地盯着屋内的人。
他一步步走近,嗓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他喘着粗气,试图组织混乱的语言:“梦里,你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站在很高很高的楼顶。风很大,吹乱了你的头发……你看着我,说,‘这一次,换我来选’。然后我就醒了,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疼得快要死掉。”
他猛地冲上前,不顾一切地抓住苏凛的手腕,滚烫的体温几乎要将苏凛灼伤。
“苏凛,我不是他们派来的工具!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我……”
“啪。”
苏凛面无表情地抽回自己的手,那份冰冷的决绝,比任何利刃都更加伤人。
“你说爱我,”他看着肖玦,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可你忘了我整整三年。现在,你想起来了?是因为我的声音唤醒了你被封存的记忆,还是因为……你背后的那些人,终于需要我了?”
当晚的练习室,灯火通明。
苏凛与阿阮正在合练一版被他大幅简化后的《焚心引》。
他彻底改变了思路,不再像过去那样,被动地承受、抗拒那些随着曲调而来的庞大情绪洪流。
现在的他,将情绪视为一种可以被量化、被计算的变量。
在他的脑海中,悲伤、愤怒、压抑、喜悦,都变成了一条条类似于股市波动曲线、舆情传播模型的函数图像。
他为这段简化版的《焚心引》设计了数个精确的“情绪阈值触发点”。
先以沉闷的低频共振铺垫压抑感,在听众的心理防线降至最低时,骤然拔高一个八度的音域,用尖锐的高频瞬间释放最极致的悲怆,完成情绪引爆。
最后,再以一个极弱、极轻,却绵长不绝的尾音收束,强行将激荡的情绪拉回,形成一个完美的心理闭环,避免听众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与此同时,杜骁的远程监测系统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刷新着数据。
“报告!以练习室为中心,方圆五百米范围内,智能手环反馈的睡眠数据出现异常波动!长期失眠人群的深度睡眠达成率,在过去的十五分钟内,提升了百分之六十七!区域焦虑指数……天哪,下降了近四十个百分点!”
杜骁看着屏幕上那条平稳下降的曲线,喃喃自语:“这不是精神操控……这是更高维度的共振疗愈。”
深夜,月凉如水。
苏凛独自一人,登上了镇子边缘那座早已腐朽倾斜的老戏台。
这是外婆生前最后一次演出的地方。
台下已无观众,只有一条静静流淌的河。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面向着宽阔的河岸,轻声哼唱起来。
声音没有经过任何扩音设备,却仿佛拥有生命一般,顺着微凉的水汽,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沉睡的小镇。
不远处,阿阮手持洞箫,静坐伴奏。
河对岸的柳树下,梁绣正紧张地操作着一台精密仪器,记录着一组谁也看不懂的数据。
更远的黑暗中,陆维安的身影隐匿着,目光复杂地注视着戏台上的那个身影,内心天人交战。
就在这片东方古镇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静谧祥和中时,远在北欧的某个地下基地内,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寂静。
一名金发碧眼的分析员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脸色惨白地看着主屏幕上急速闪烁的红点。
“警报!‘静默协议’被强行启动!厉仲勋的权限!全球十三个‘圣杯’节点已同步开始部署最高级别的电磁屏蔽装置!”
几乎是同一时刻,老戏台上,苏凛的最后一个音符,如同一片羽毛,轻盈地落下。
一道无形、无声,却仿佛能撼动天地的波纹,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乃至整个世界,悍然扩散而出。
千里之外的豪华公寓里,原本头痛欲裂的肖玦猛然抬头。
他眼中那因为记忆混乱而产生的血丝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一闪而过的、灿烂如曜日的金色光芒。
他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近乎痴迷地喃喃道:
“我记起来了……我在婚礼上,亲口对你说:永不分离。”
河风吹过古镇,吹过戏台,吹过每一个安然入睡的梦境。
水波荡漾,将那无声的歌谣送向远方。
今夜之后,这座被遗忘的小镇,将成为一个全新的起点。
一场席卷全球的风暴,正以最温柔的方式,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