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玄冰谷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而沉重。风雪虽渐歇,但压在辛诚心头的阴霾,却比万载玄冰更加寒冷凝固。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被马蹄践踏出的泥泞雪路,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黑袍人挡下致命一击的画面,以及那张从兜帽下显露出来的、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
无想心域……他为什么会?他到底是谁?是幻觉吗?可秦烈焰和释空都看到了。是易容?但那眼神,那气息,尤其是运用“无想心域”时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熟悉感……还有他最后那句“这一次,一定要救她”……
无数的疑问如同冰原下的暗流,在他心中疯狂涌动,却找不到任何出口。药材被毁的绝望与这诡异谜团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秦烈焰骑着马,紧紧跟在他身侧,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看着他苍白消瘦的侧脸和紧锁的眉头,她知道他心中的苦楚与混乱。她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急切地追问或鼓励,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在他需要下马休息时递上水囊和干粮,在他夜里望着篝火发呆时,轻轻为他披上厚厚的裘毯。
偶尔,她会找些话头,试图将他的思绪从那无尽的漩涡中暂时拉扯出来。
“辛诚,你说江南的春天,真的到处都是花吗?比我们寨子后山那片野杜鹃还多?”她歪着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
辛诚怔了一下,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被唤回。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嗯……很多。各种各样的花,杏花、桃花、梨花……开的时候,像云霞一样。”
“哦……”秦烈焰想象了一下那场景,眼中闪过一丝向往,又问道,“那……大海真的看不到边吗?水真的是咸的?”
“嗯,看不到边。比草原,比戈壁,都要广阔得多。”辛诚的声音依旧低沉,但至少有了回应,“海水是咸的,还有腥气。”
“听说海里有比房子还大的鱼?”
“那是鲸。……其实不算鱼。”
“京城里最高的房子有多高?”
“皇宫的殿宇……很高。还有鼓楼,钟楼……”
“你们以前在皇史宬,每天都做些什么?就是看那些发霉的旧纸吗?”
就这样,一问一答,琐碎而平淡。秦烈焰问得毫无章法,辛诚答得简练甚至有些机械。但在这单调的重复中,在那车轮碾过冰雪的吱呀声和马蹄声中,一种无声的支撑在悄然流淌。辛诚知道她在努力,那颗被绝望和谜团冰封的心,似乎也因此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不至于彻底碎裂。
他依旧忧心忡忡,依旧被巨大的困惑笼罩,但至少,他还在回答她的问题,还在一步步地,朝着江南,朝着还有一丝渺茫希望的方向,艰难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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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西北边陲那间破败的柴房内。
连续数日,渡难禅师不惜损耗自身所剩不多的本源内力,辅以精妙的药理知识,为凌云逼毒疗伤,总算将那股侵入心脉的阴寒剧毒暂时压制了下去。虽然余毒未清,内伤依旧沉重,但那条在鬼门关徘徊的性命,终究是被硬生生拉了回来。
凌云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
视线最初是模糊的,只能看到屋顶破败的茅草和漏下的、灰蒙蒙的天光。随即,一张布满疲惫、担忧,却又在看到他睁眼瞬间迸发出巨大惊喜的脸庞,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是那个……一直跟着他的异族少女,阿古娜。
她瘦了很多,原本健康的小麦色肌肤显得有些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头发乱糟糟地绾着,身上的衣服也又脏又破。但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戈壁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师父!你醒了!你终于醒了!”阿古娜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喜悦,她想去碰碰他,又怕碰到他的伤口,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凌云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最坚硬的那处,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并非全无感知。他能隐约感觉到有人不停地在他身边忙碌,喂药、擦拭、更换敷料,能听到她压抑的哭泣和低声的祈祷,能感受到那双小手紧紧握住他时的温度和颤抖。
他记得官道上她执拗的跟随,记得客栈里她天马行空的言语,更记得危难时刻,她不顾自身安危扑到他身边的无助哭喊……以及,在他重伤垂死之际,是她,这个看似柔弱又麻烦的少女,想尽一切办法,拖着他逃离险境,四处求医,甚至……变卖了她所有的财物。
这份救命之恩,这份不离不弃的守护,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一生追求剑道,性情孤冷,鲜少与人亲近,更不习惯亏欠人情。此刻,看着阿古娜那明显是因为照顾他而憔悴不堪的脸庞,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感激、愧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阿古娜立刻明白了,连忙端过旁边一直温着的清水,小心翼翼地用勺子一点点喂给他。
清凉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凌云缓了口气,看着眼前少女那专注而关切的眼神,终于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多谢……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阿古娜先是一愣,随即用力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泪水和笑容的、有些滑稽却又无比真挚的表情:“不用谢!不用谢!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把眼泪,像是想起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满满的期待和不容拒绝的执着:
“师父!你快点好起来!然后……教我武功!你答应过我的!”
看着她那充满生机与渴望的眼神,听着她那依旧带着几分蛮横却不再令人厌烦的要求,凌云沉默了。若是以前,他定然会冷声拒绝。但此刻,他看着这双眼睛,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因她而重新跳动的心脏,那冰冷的拒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闭上眼,轻轻地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却是一个清晰无比的承诺。
阿古娜顿时喜笑颜开,仿佛所有的疲惫和委屈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一旁一直静坐调息的渡难禅师,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阿弥陀佛,缘起缘灭,自有定数。这杀伐之剑,或许终将因这赤子之心,找到真正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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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曹焱的值房。
那封被黑狗血泡得模糊不堪、散发着腥臭的信件,依旧像块烫手山芋般躺在曹焱的桌上。他盯着看了半天,越想越觉得邪门。陈潇那妖孽的东西,绝对不能留,更不能按照他的意思去办!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诅咒或者夺舍的陷阱?
但……“辛诚”这个名字,以及那个盒子的图案,又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万一……万一这真的和什么大事有关呢?万一耽误了,陛下怪罪下来……
曹焱烦躁地揉了揉额角。最终,对“邪祟”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决定,既不销毁,也不亲自处理,而是找一个“安全”的方式把这麻烦丢出去。
他唤来一名绝对可靠、但并非核心的心腹,将那个根据信上图案仿制的一个普通小铁盒(他不敢用原信可能指向的特定盒子),连同几句含糊的指令交给对方:
“将此盒,速送往西域,光明顶,张无忌张教主处。就说是……京城故人所托,转交辛诚。记住,路上不得擅自打开,送到即可,不必多言,更不许提及咱家名号!”
他要借张无忌的手去处理这个“邪物”。张无忌武功盖世,又是明教教主,想必不怕什么妖法。至于这盒子最后能不能到辛诚手里,那就听天由命了。如此一来,既不算完全违逆了陈潇(或许?),又能把自己摘干净,免得沾染邪祟。
打发走手下后,曹焱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处理了一件极其棘手的麻烦事。他端起茶杯,定了定神,又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该再去搞点更厉害的法器来防身了。这世道,妖孽横行,不得不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