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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关于“人造天雷”的推断尽数告知曹焱后,辛诚并未如外界预料的那般,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观星台无休止的排查与布防之中。他独坐于书房,窗外是京城压抑的天空,而他的心神却仿佛已飘向远方。与沈青棠开诚布公后带来的信任升华,让他得以更清晰地审视眼前的困局。对手的手段,已然超越了寻常的阴谋诡计,那融合了“北冥星算”的诡谲、“雷火机关兽”的精密以及“空心人”执行力的庞大网络,像是一张以星空为经纬、以人心为棋盘的弥天大网。

“单凭格物致知的理性,以及对机关术的洞察,恐怕仍难以窥其全貌,更遑论破解。”辛诚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平静却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决断,“‘北冥星算’源流古老,其运作之理,非寻常星象之学。我们需要跳出这局部的缠斗,寻求更高层面的视角。”

沈青棠正在为他研墨,闻言停下动作,抬眸看他:“你的意思是?”

“武当。”辛诚吐出这两个字,目光仿佛已穿越重重屋舍,望向了南方那云雾缭绕的道教圣地,“张真人学究天人,超然物外。或许,他能为我们拨开这星象与机关背后的迷雾,至少,能助我们理解这‘星算’之力运作的根基,知己知彼,方能寻隙而破。”

这个决定看似突兀,却蕴含着极大的智慧。在对手设定的规则内缠斗,永远处于被动。唯有提升自身的认知维度,方能破局。

沈青棠略一沉吟,便明白了辛诚的深意。她臂上的伤已近痊愈,更重要的是,她完全信任辛诚的判断。“好。我去准备,我们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对外,只言离京查证一条紧要线索。”辛诚道,“十日之期,已去两日,我们需在观星台对决之前返回。”

安排既定,两人不再耽搁。借助曹焱提供的便利,他们悄然离开了风声鹤唳的京城。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离了京畿之地的繁华与喧嚣,越往南行,天地愈发开阔,山峦渐显青翠,连空气似乎都清新了几分。然而,两人心头的重压却未曾稍减,那“十日之期”如同系在心头的丝线,随着时间流逝而越绷越紧。

连日奔波,人困马乏。这一日,行至鄂北境内,距离武当山尚有一日路程。天色向晚,两人便在一处临着溪涧的僻静小镇寻了间客栈歇脚。客栈虽简陋,却干净整洁,推开后窗,便能见到一条清澈的溪流潺潺而过,远处是起伏的丘陵,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宁静。

连日来的紧张与疲惫,在这份山野静谧中似乎得到了些许缓解。晚膳后,辛诚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埋首于卷宗或推演,而是信步走到客栈后院,立于溪边,望着淙淙流水和天际最后一抹晚霞,默然不语。

沈青棠跟了出来,将一件薄披风轻轻披在他肩上。“山中夜凉。”

辛诚回头,报以感激的一笑。月光初上,洒在他清俊的侧脸上,那双总是过于沉静锐利的眼眸,此刻在月色下竟显得有些柔和。

“青棠,你是否觉得,我有时过于执着于‘真相’本身?”辛诚忽然问道,声音融入潺潺水声,显得有些飘渺。

沈青棠微微一怔,随即坦然道:“你秉持‘诚’道,追寻真相,这本就是你的道路。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啊,‘诚’……”辛诚低语,目光重新投向幽深的溪水,“不说谎,所言必真。凭借‘无想心域’,推演万物,追求极致的‘真实’。这似乎一直是我行事的准则,也是我赖以破局的利器。”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可面对‘北冥星算’这等玄奥之物,我隐隐感觉,仅凭于此,或许……还不够。它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我越是用力去解析,越是感到一种无形的粘稠与滞涩,仿佛陷入了对方预设的轨迹。”

这是他首次流露出对自身能力的质疑,尽管这质疑极其细微。沈青棠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武当山,道教祖庭,讲求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辛诚继续道,像是在对沈青棠说,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我所追求的‘诚’,与那道法自然之‘道’,是否有着某种共通之处?还是说,我的‘诚’,过于刻意,反而落了下乘?”

他陷入了沉默,只有溪水奔流不息,仿佛在回应着他无言的叩问。

次日午后,两人终于抵达武当山脚下。但见七十二峰朝大顶,二十四涧水长流。群峰如笋,直插云霄,宫观殿宇依山就势,掩映于苍松翠柏之间,云雾缭绕,时隐时现。钟磬之声悠远,伴随着松涛鸟鸣,构成一派清虚缥缈的仙家气象。与京城那权力倾轧、暗流汹涌的氛围相比,此地宛如净土,令人心神为之一清。

登山之路,漫长而崎岖。石阶陡峭,仿佛直通青冥。辛诚与沈青棠皆非凡俗,一个心志坚毅如铁,一个身负上乘轻功,但攀登此山,亦需凝神静气,一步一个脚印。山风凛冽,带着松针的清香,吹拂着衣袂,也仿佛要将尘世的纷扰与焦灼一并涤荡。

沿途可见不少虔诚的香客,三步一叩,九步一拜,神色庄重而安然。亦有青衣布履的道人,背负行囊,手持竹杖,步履从容,眼神澄澈。他们的安然与辛诚二人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行至半山腰一处较为开阔的平台,只见云海翻腾,气象万千。一位早已在此等候的灰袍道人迎了上来。这道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温润通透,气息绵长深远,显然修为不俗。他打了个稽首,语气平和无波:“福生无量天尊。二位施主,贫道清虚,奉师祖之命,特在此相候。”

师祖?辛诚与沈青棠心中皆是一震,对视一眼,难掩惊诧。他们此行颇为隐秘,并未提前通报,远在紫霄宫静修的张三丰张真人,竟似早已料到他们会来?这等未卜先知之能,已近乎神通。

清虚道人似看出他们心中波澜,微微一笑,如清风拂过水面,却不作解释,只是侧身引他们至一旁古松下的石凳稍坐,缓声道:“师祖近日于后山坐忘峰静参玄机,不便亲见外客。然知二位远道而来,心有滞碍,特命贫道转述一言,或可解尔等之惑。”

辛诚闻言,立刻收敛心神,肃然起身,对着清虚道人,亦是对着那云雾深处不可见的坐忘峰,深深一揖,语气诚挚:“请道长赐教。”

清虚道人目光掠过辛诚,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其识海中那高速运转、却隐隐透着几分执拗的“无想心域”,以及萦绕其间、如乱麻般的星图谜团与机关轨迹。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轻鸣,直叩心扉:

“师祖言:‘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

短短八字,如同八道惊雷,接连在辛诚的识海深处炸响!

“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

他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八个字,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脑海中,“无想心域”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剧烈震颤、翻腾起来!过往对“诚”的所有认知——那“可以说谎,但所言必真”的信条,那凭借超凡心智推演万物、追求绝对“真实”的执着,那将“诚”视为对抗虚伪世界的利刃与铠甲的理念——在这句仿佛蕴含天地至理、大道本源的话语面前,竟显得如此刻意、局促,甚至……有些狭隘与笨拙!

“不勉而中”——真正的“诚”,并非需要刻意去坚守、去努力维持的一种状态或信条,它应是发自本心、自然而然地与“道”相契合,如同日月之行,江河之流,无需丝毫勉强,自能中乎节度。

“不思而得”——也并非依靠无穷的算计、缜密的推演去外界“获取”或“验证”所谓的“真实”,而是当心灵涤尽尘埃,澄澈明净,与天地万物同频共振时,真相便会自然而然地呈现于心,如同明镜照物,纤毫毕现,无需思索强求。

他一直将“诚”视为一种需要主动运用、甚至需要去“战斗”的武器。但张真人的话却仿佛在告诉他,“诚”更是一种本体的状态,一种与宇宙本源相合的境界。当他执着于用“无想心域”去计算、去破解、去追求每一个细节的“真实”时,那种刻意的“追求”本身,或许就是一种背离,反而使他离那更高层面的、浑然天成的“诚”越来越远。

就像这武当山,它不言不语,不竞不争,只是自然地屹立于此,吞吐云雾,涵养万物,便是最大的“诚”,便是“道”的体现。它不需要去向谁证明自己的存在与伟岸。

那“北冥星算”,诡秘莫测,操弄星象,预知未来,看似强大无匹,但其根基,是否正是一种对“天道”自然流转的强行干预与扭曲?一种试图将浩瀚星空纳入自身算计的“有为”与“刻意”?而真正的“诚”,真正的破局之道,或许并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是要回归到那种“不勉”、“不思”的自然之道,使己心如同皓月澄潭,方能映照出一切虚妄的本来面目?

一时间,辛诚怔在原地,眉头紧锁,周身气息起伏不定,时而锐利,时而涣散,时而空灵。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认知漩涡中心,过往的基石正在松动,新的天地在眼前若隐若现。他不再去“推演”这八字真言的含义,而是放空自己,任由那大道之音在心湖中回荡、沉淀。

沈青棠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辛诚身上正在发生某种脱胎换骨般的变化。那层因智慧过于耀眼而时常包裹着他的、略显冰冷的理性外壳,似乎在缓缓消融,流露出其下更为深邃、温润而充满生机的本质。她虽不能完全领悟那八字真言的全部奥义,但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浩瀚与慈悲,心中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张真人,充满了无限的敬仰。

清虚道人见辛诚如此状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却不再多置一言,只是静静地立于古松之下,身影与山色融为一体,仿佛他也成了这武当山自然的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辛诚终于缓缓地、极其深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这口气,仿佛将连日来的焦灼、困顿、以及那份过于紧绷的执着,都一并吐了出去。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眼神已恢复了清明,但那清明之中,却再无半分迷茫与刻意,只剩下一种如同雨后晴空般的通透与沉静,深邃如古井,却又映照着天光云影。

他对着清虚道人,也对着那冥冥中给予他点拨的张真人,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一揖到底,语气充满了由衷的感激与明悟后的宁静:“晚辈……叩谢真人点拨之恩!此语,如暗室明灯,指引迷途!”

这一揖,发自灵魂深处。

清虚道人含笑还礼,身形飘逸:“施主慧根深种,一点即透。前路漫漫,荆棘遍布,望施主能常持此心,照破山河万朵。”

点拨已得,便无再多停留的必要。辛诚与沈青棠辞别清虚道人,沿着来路下山。回望那巍巍武当,群峰默立,云海苍茫,方才的一切,恍若一梦。

但辛诚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从根本上不同了。他对“诚”的理解,已从最初“不说谎”的 behavioral 准则,开始向着“合于道”的 ontological 境界飞跃。这并非放弃追查真相,恰恰相反,这意味着在未来的道路上,他将尝试以一种更贴近本源、更浑然天成的方式,去感知,去应对。他的“无想心域”或许依旧会运转,但将不再是他依赖的唯一工具,而是融入那更广阔的、与道合真的感知之中。

“距观星台之约,尚有七日。”沈青棠在一旁轻声提醒,声音中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

辛诚点了点头,目光投向北方京城的方向,那里依旧阴云密布。但他的眼神,却已不再是之前的凝重与锐利,而是充满了一种沉静的、如同山岳般不可动摇的力量与明晰。

“回京。”他平静地说道,步伐稳健地向着山下走去。

山风拂过,松涛阵阵,仿佛在为他送行,也仿佛在预示着,一场以全新的“诚”之道,对决古老星算与杀戮机关的风暴,即将在皇城之巅,拉开序幕。武当之行,虽未得到一招一式的破解之法,却为这场对决,奠定了最重要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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