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府,那间惯常用于密议的房间里,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炭盆里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朱瞻埈志得意满的侧脸和陈潇那张罕见地笼罩着寒霜的面容。
“王爷,”陈潇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相互撞击,带着刺骨的冷意,“派人携带雷火机关兽,前往玄冰谷劫杀辛诚——这件事,您是否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朱瞻埈正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闻言动作一顿,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陈潇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以为然的弧度:“解释?陈先生,本王行事,何时需要向你解释了?辛诚此子,心智过人,更身负那麻烦的‘无想心域’,虽暂时沉寂,终究是个不稳定的祸患。提前清除,以绝后患,有何不妥?难道要等他恢复能力,洞察我等计划,再来反噬吗?”
“清除?以绝后患?”陈潇猛地向前一步,平日里那份超然物外的平静被一种压抑不住的怒火取代,他盯着朱瞻埈,眼神锐利如刀,“王爷可知,那‘无想心域’固然可能窥破隐秘,但其本身,亦是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我需要他的能力,去解析‘北冥归墟’核心区域那些远超这个时代理解范畴的屏障和能量回路!没有他,我们成功的概率至少要降低三成!甚至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灾难性后果!”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一种计划被打乱的愤怒,更夹杂着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对那个执着于“诚”的年轻同行者命运的复杂关切:“是,我承认,我担心他知晓全部计划后会反对,会阻挠!所以我才默许甚至引导他去寻找药引,让他被其他事情牵绊!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他死!”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这番激烈的反应,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人,更多是出于一种观察者和利用者的心态。但不知从何时起,辛诚那纯粹的“诚”,那一次次在绝境中创造可能的韧性,似乎在他冰冷理性的计算中,投下了一颗不该存在的石子。
朱瞻埈看着情绪明显失控的陈潇,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和鄙夷。他放下玉佩,站起身,踱步到陈潇面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着他。
“陈先生,”朱瞻埈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你终究是……妇人之仁!或者说,你那些所谓的‘理想’,让你变得软弱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最终的目标,牺牲一两个无关紧要的棋子,算得了什么?他的能力再重要,若不能为我所用,甚至可能成为阻碍,那就该毫不犹豫地毁掉!”
他冷哼一声,继续道:“你以为本王不知道你那套‘人人平等’、‘工匠尊崇’的荒唐念头?本王与你合作,看中的是你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力量和那‘北冥归墟’的秘密,不是你那套离经叛道的空想!在这个世界上,权力才是永恒的真理!像辛诚那样不识时务、执着于可笑的‘诚’道的迂腐之人,死了便死了,有何可惜?”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陈潇瞬间清醒,也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寒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与朱瞻埈,或者说,与他所代表的这个时代最根深蒂固的权力阶层之间,存在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们或许会因为暂时的利益而合作,但骨子里的理念,是水火不容的。朱瞻埈看重的是“北冥归墟”可能带来的力量,用以巩固和扩大他个人的权柄;而陈潇所图的,却是借助这股力量,去撬动整个时代的根基,去实现他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改造文明的梦想。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一刻,陈潇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朱瞻埈,绝非可以托付理想之人。他甚至可能,在利用完“北冥归墟”的力量后,第一个调转矛头指向自己这个“异端”。
一股强烈的警惕和疏离感,在陈潇心中升起。他强行压下剩余的怒火,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更加坚冷的冰层。
“王爷教训的是。”陈潇微微躬身,语气变得淡漠而疏远,“是在下失态了。既然王爷已有决断,在下不便再多言。北冥计划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确保万无一失。在下即将启程前往北疆,处理草原事务,京城之事,暂且交由王爷费心了。”
他没有再争辩,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只是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划清了界限。
朱瞻埈看着瞬间恢复“正常”的陈潇,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很快便被自负取代。在他看来,陈潇不过是认清现实,服软了而已。他满意地点点头:“陈先生能明白就好。草原之事,亦是大事,望先生马到功成。”
陈潇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肃王府。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门,感受到外面冰冷的空气,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阳光照在他脸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阴霾。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拯救辛诚(他不知道玄冰谷的具体情况,但根据时间推算,劫杀很可能已经发生),而是为了……弥补?或者说,为了他心中那尚未完全泯灭的、对“同行者”的一丝责任,以及,为未来的某种可能性,留下一线生机。
回到自己的临时居所,陈潇屏退左右,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沉吟片刻,开始落笔。他没有写抬头,也没有署名,内容极其简洁,甚至有些隐晦:
「北域风雪急,旧疾恐复发。若遇难解之惑,或可西行,寻‘星陨之地’。慎之,保重。」
“星陨之地”,是他根据现有线索,对“北冥归墟”核心区域的一个隐晦代称。他不知道这封信能否送到辛诚手中,甚至不知道辛诚是否还活着。这更像是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尝试,一种对自己内心不安的交代。
他将信纸仔细封好,唤来一名绝对忠诚、身手不凡的心腹侍卫,低声吩咐道:“想办法,将此信,交到东厂档头曹焱手中。务必亲手交付,不可经他人之手。”
他选择曹焱,是因为曹焱虽然敌视他,但其人刚直,忠于皇帝(某种程度上),且与辛诚有过接触,或许……是眼下唯一可能将此信传递过去,又不至于立刻引发更大风波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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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宫。
永乐帝朱棣听着司礼监太监低声禀报着两条看似不相干的消息:一是肃王朱瞻埈与陈潇在府中曾有密会,似乎不欢而散;二是陈潇离京前,曾秘密派人试图接触东厂档头曹焱,似有书信传递。
朱棣靠在龙椅上,半眯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
“瞻埈这孩子,还是太心急了些……”他低声自语,对郡王的小动作似乎并不意外,“至于陈潇……接触曹焱?是想借厂卫的力量做什么?还是……另有所图?”
他沉吟片刻,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来,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也好,就让朕看看,这些鱼儿,到底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他没有下令阻止,也没有深入调查,只是淡淡地对太监吩咐道:“继续盯着,若无危及社稷之举,便由他们去。朕,静观其变。”
老辣的帝王,如同经验丰富的渔夫,稳坐钓鱼台,冷眼看着水下的暗流涌动,等待着最佳的下网时机。陈潇与郡王的裂隙,陈潇与厂卫的接触,这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之下。他需要这些不安分的因素相互制衡,也需要借助他们的手,去达成自己的目的。至于最后谁能笑道最后,那就要各凭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