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蕙一番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嬴娡一直不愿直视的现实。
那是在一次午后闲谈，嬴娡又因一件小事处理得不够圆满而略显烦闷时，茗蕙捧着茶盏，慢悠悠地说出了这番话。她的语气没有指责，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了然。
“娡儿，你总觉得日子过得还算顺遂，除了心里那点纠葛，似乎并无太多风雨，是不是？”茗蕙抬眼看着她，目光通透，“但你有没有想过，不是生活里没有事，而是那七八成最耗神、最费力、最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早就被赵乾不动声色地替你挡在外面，处理干净了。”
“你以为维持这偌大家业的运转，打理各处田庄铺面，应对官面上的迎来送往，平衡族里族外的人情世故，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这些，可曾让你真正操过心？你看到的，不过是送到你面前，需要你点头或摇头的那一两成光鲜决定罢了。”
“那些佃户闹事、商铺纠纷、官税打点、乃至族中某些人的觊觎和算计……这些琐碎却磨人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他在外奔波、周旋、扛下来的。他让你看到的，永远是家里井井有条，账目清晰，下人规矩。你以为的岁月静好，不过是他在替你负重前行。”
茗蕙轻轻放下茶盏，声音低沉却有力：“娡儿，人心会动摇，这不全是你的错。但你不能一边享受着他为你撑起的一片天，一边又嫌弃这片天不够浪漫，转而去贪恋窗外偶尔飘过的、看似自由的云彩。那云彩固然好看，却遮不了风，挡不了雨。”
“没有赵乾在下面撑着，你这朵温室里的娇花，早就被外面的风雨打蔫了。哪还有闲情逸致，去为那些瞬间的心动伤春悲秋？”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嬴娡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确实，她似乎总是在处理一些“内帷”之事，或是风花雪月的烦恼，真正的狂风暴雨，从未直接吹打到她的身上。她一直活在一个被精心保护起来的堡垒里，而筑起这座堡垒、并始终坚守在城墙上的那个人，就是赵乾。
她所以为的平淡生活，背后是他数不尽的辛劳和算计。
她所以为的顺遂人生，是他用肩膀扛起了绝大部分的重量。
而她，却因为堡垒里偶尔感到的“沉闷”，就去向往堡垒外那点不确定的“风景”，甚至差点亲手拆掉这堵保护她的墙。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羞愧、感激和巨大惶恐的情绪，淹没了她。她对自己的那点“不安分”和“痛苦纠结”，感到了深深的无地自容。
与赵乾沉默的付出和担当相比，她那些关于“心动”的烦恼，显得如此渺小、自私，甚至……可笑。
茗蕙的话如同暮鼓晨钟，彻底敲醒了嬴娡。连续几日的辗转反侧和自我拷问后，她终于明白，逃避和伪装只会让内心的枷锁越来越重，也让那份愧疚日夜蚕食着她。她不能再这样下去，无论结果如何，她必须面对，必须承担。
她选择了一个赵乾处理完事务，看似较为轻松的傍晚。让丫鬟备好了他常喝的茶，她坐在花厅里，心跳如擂鼓，手心里全是冷汗。
当赵乾带着一身淡淡的疲惫走进花厅时，看到正襟危坐、脸色苍白的嬴娡，微微愣了一下。
“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他下意识地快步上前，语气带着关切。
嬴娡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担忧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声音虽然还有些颤抖，却异常清晰：
“夫君，你坐下，我有话……必须对你说。”
赵乾依言坐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仿佛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什么。
“孩子没了……是我的错。”嬴娡开口，第一句话就带着决绝的意味，她强迫自己看着赵乾的眼睛，不闪不避，“不是因为身体弱，也不是意外。是我不听七嫂和管事劝阻，执意要来清河镇看那块地。后来在镇上，我又贪玩乱跑，不慎被人贩子掳走……”
她将如何去云河镇，如何被变戏法的班子吸引走散，如何被掳至郊外茅屋，以及为了救唐璂（她提到了这个名字）而硬生生挨了一棍，导致当场落红的过程，原原本本，没有任何隐瞒和修饰地说了出来。
“……是我自不量力，若非我任性妄为，根本不会陷入险境，我们的孩子……也不会就这样没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哽咽，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但她依旧挺直着背脊，等待着审判。
“一切，全都是我的责任。”她低下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我不敢求你轻易原谅，但……我不想再瞒着你。对不起，夫君……真的对不起。”
花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嬴娡压抑的抽泣声。
赵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想象过孩子流产的诸多可能，却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惊心动魄，而根源，竟在于她的“任性”和“不自量力”。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愤怒、后怕、失望、心疼……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翻涌。他气她的莽撞，更后怕她差一点就……若是她因此有什么不测，他……
但当他睁开眼，看到眼前这个哭得浑身发抖，却终于不再逃避、勇敢承认一切错误的妻子时，那些汹涌的情绪，最终化作了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他没有立刻扶起她，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用那双看透了世事沧桑的眼睛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沙哑：
“你知道，当我听到你动了胎气时，心里有多怕吗？”
“你知道，当我处理完田庄的急事，日夜兼程赶回来，却只听到孩子没了的消息时，心里有多痛吗？”
他的每一个问句，都像鞭子抽在嬴娡心上。
“嬴娡，你让我……很失望。”
这句“失望”，比任何斥责都让嬴娡感到刺痛。
“但是，”赵乾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释然，“你今日肯主动告诉我这一切，承担起责任，没有继续骗我……这，总算还没有让我失望透顶。”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并没有扶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记住这次的教训。失去孩子的痛，你我共同承担的后果。你的任性，代价太大了。”
“原谅与否，不是一句话的事。往后的日子还长，看你如何做。”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离开了花厅。没有温情的拥抱，没有轻易的原谅，但他给了她一个“往后”的可能性。
嬴娡瘫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心中却仿佛搬开了一块巨石。虽然前路依旧艰难，虽然裂痕需要时间去弥补，但至少，她不再需要戴着面具生活。她终于直面了自己的错误，而赵乾，也给了她一个用余生去弥补和证明的机会。这或许，就是他们关系走向新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