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阳光亮得晃眼的午后,嬴娡提着鹅黄的裙裾,踩着青石板路上跳跃的光斑,一路从镇东的桃花林跑回家。乌黑的发梢在风里扬起,带着路边野茉莉的香气。
整个嬴水镇的人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看她。卖糕饼的陈婆婆眯着眼笑:“咱们的太阳回来喽。”铁匠铺的王叔擦着汗,目光跟着那抹鹅黄直到街角。她是嬴水镇的太阳——这是镇上所有人默契的共识。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亮堂起来,连墙角青苔都显得鲜绿可爱。
在临街茶楼二楼的雅座里,赵乾握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看她提裙跳过一个小水洼,鞋尖点地,轻盈得像只燕子。阳光照在她脸上,细腻的肌肤透出蜜色的光泽,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着整个夏天的光。
他认识她太久了。久到还记得她十二岁时爬树摘桑葚,从不太高的枝桠上跳下来,裙摆开成一朵花的样子。那时他刚从军中回来休沐,站在巷口,看她拍拍手上的灰,笑得毫无阴霾。
后来在战场上,北境的雪下得没完没了。赵乾握着长枪守在烽火台上,看着远处敌营的篝火,总会想起嬴水镇的阳光,想起嬴娡笑起来时眼里的光。那样的记忆支撑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血腥的日子。
当他终于天家恩赐,卸甲归乡,再次在镇上见到她时,她正站在槐树下发呆。脸上那种无所顾忌的明亮淡去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薄纱似的愁绪。那一刻,赵乾感到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还记得他第一次上人家家去,紧张得在嬴家厅堂里打翻了茶水。嬴娡当时站在窗边,回头看他狼狈的模样,忽然笑了。
“好啊。”她说得很轻快,眼睛弯成月牙。
赵乾愣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入嬴家家门那日,没有全镇的人贺喜。也没人说这是金童玉女,是天作之合。赵乾幻想着,如果有一天牵着红绸的一端,另一端是盖着红盖头的嬴娡,那将会是怎样一个美好的日子?当时因为它有孝在身,不能举办婚礼,他为此感到遗憾。纵使如此,他也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
可如今……
“这茶太烫了。”嬴娡将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赵乾回过神来,忙伸手去试温度:“是我疏忽了,这就给你换一杯。”
她最近总是这样。插花时嫌他剪的枝桠不够雅致,写字时怪他磨的墨太浓或太淡,连他特意从外面买回来的胭脂,她也只说颜色俗气。
“今日去铺子里,张掌柜的又催那笔账了。”赵乾试着找话题,一边为她重新沏茶,“不过是小事,你不必挂心。”
嬴娡正在整理衣袖的手指顿了顿:“你总是说小事。可知在你这儿是小事,在别人那里未必。”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人。
赵乾沉默了片刻。他想起前天傍晚,他兴冲冲地买了她从前最爱吃的桂花糖回来,她却只看了一眼,说早已不爱吃甜了。
“阿娡,”他放下茶壶,声音放得很柔,“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直说便是。”
她抬起头,那双曾经盛满阳光的眼睛如今像蒙了一层薄雾。她看了他很久,久到赵乾以为她终于要说什么了,可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没有,你很好。”
她起身离开,裙摆拂过门槛,消失在廊下。
赵乾独自坐在那里,看着桌上那杯渐渐冷却的茶。茶汤清亮,映着窗外依旧明媚的阳光,可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光再也照不进他心里了。
他开始怀疑,当初那个爽快答应嫁给他的姑娘,是不是只是一时兴起的决定。而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误解了什么。
赵乾的思绪,不由得飘向了那个他未曾完全参与的,属于嬴娡和覃松的过往。
关于覃松,赵乾是知道的。毕竟,嬴水镇就那么大,东头咳嗽一声,西头都能听见。在他的记忆里,那不过是两个半大的孩子,穿着粗布的衣裳,一起背着书包上下学堂。课余时,或许也曾在河滩边追逐,在柳树下抓过知了,天色擦黑,便各自归家。在赵乾看来,这实在寻常得很,算不得什么刻骨铭心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时他是镇守家中的少年,心气已高,目光早已投向了更远的沙场,并未将那个沉默寡言的覃松放在眼里。
他低估了。大大地低估了那个沉默的少年在嬴娡心中悄然扎下的根须。
他去参军后,山河远隔,音信难通。他怎么会知道,那年嬴娡要去京都求学,小小的乌篷船即将载着嬴水镇的太阳驶向远方时,那个叫覃松的少年,是如何沿着河岸,发疯似的追着船跑了许久,直到力竭摔倒,溅了满身的泥泞。他更不会知道,如今嬴娡书桌上那对沉甸甸的,被她纤手日日摩挲的木镇纸,就是覃松后来亲手所刻,牵手塞到嬴娡的手中。
那对镇纸,赵乾仔细瞧过。木质普通,雕工也实在算不得精巧,边缘甚至有些毛糙,隐藏处刻的似乎是并蒂莲的图案,却歪歪扭扭,透着一股笨拙的土气。赵乾是不擅读书,不通文墨,可审美总是有的,他觉得那对镇纸难看,说不上来的难看。他起初还以为是家中清贫,嬴娡拮据,才用了这般廉价粗糙的物什。
心里泛着微微的疼惜,他后来特意托人从府城买回一对上好的青玉镇纸,玉质温润,雕着祥云瑞兽,光滑剔透,价格不菲。他满心欢喜地送给嬴娡,以为她会展颜。
她当时确是笑了,客气地谢过他,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对玉镇纸收进了匣子深处。自此以后,她书桌上摆放的,依旧是那对难看又笨拙的木镇纸,日复一日,仿佛那上面承载着文字不可或缺的重量。
此刻,赵乾的目光再次掠过书案,落在那对木镇纸上。午后的阳光照在上面,清晰地映出了常年使用留下的温润光泽和细微划痕。他忽然明白了,那难看的并非雕工,而是横亘在他与嬴娡之间,那段他无法触及、也无力填补的旧日时光。他送上的是珍品,可覃松留下的,是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