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水镇的清晨总是被雾气包裹着，码头的青泥土路上湿漉漉的，像浸了水的面团。嬴娡站在船头，看着七哥将最后一只箱笼抬上甲板。今天是去崇明书院报到的日子，全镇的人都知道嬴家又出了个才女，连许多富甲乡绅都送来了贺仪。
可嬴娡攥着书箱的指节有些发白。
覃松已经一个多月没出现了。自放榜那日起，她的小跟班就像被江水冲走的瓦片，悄无声息地沉没了。她去过覃家三回，那个总是堆满柴火、杂乱无章的院子静得出奇，覃大娘支支吾吾地说儿子去了邻村亲戚家。
“开船——”船夫拉长了调子。
缆绳解开的刹那，岸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雾气被撞开一道口子，覃松喘着气停在码头边缘，发梢还沾着落花的碎屑。
“阿娡！”他喊了一声，又像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似的顿住。
嬴娡转过身。晨光恰好穿过雾隙，照见少年眼下的青黑和皱巴巴的衣襟。他手里紧攥着个木匣，指缝里嵌着新鲜的木屑。
“这个给你。”覃松把匣子塞进她手里，语速快得像怕自己反悔，“我算过了，崇明书院女舍的窗棂旧了，夜里漏风。”
木匣里是只黄杨木雕的镇纸，卧鹿的造型，鹿角却故意雕成了待放的玉兰——是去年春天她随口说过喜欢的式样。
船已经离岸一尺，覃松跟着往前走：“我问过先生了，明年书院扩招匠作科。”江水浸湿了他的布鞋，可他浑然不觉，“你等着，我一定考进去。”
嬴娡低头摩挲着木鹿冰冷的角。她想起很多个黄昏，覃松蹲在书院外墙下等她放学，膝盖上总是摊着本被匠作班师兄淘汰的《营造法式》。彼时她笑他连《论语》都背不全还看天书，少年只是挠头笑，并不辩解。
现在她明白了，那些佯装偶遇的黄昏里，有人早已望见了通往她未来的其他路径。
“匠作科要考算术。”她突然开口，声音被江风吹得有些散，“你总把九九表背岔。”
覃松愣在原地，眼看船要加速，突然踩进浅水扯住缆绳：“我重新学！从《九章》开始学！”水花惊起白鹭，扑棱棱掠过他通红的耳尖，“真的，你...你信我一次。”
嬴娡终于看向他。雾气散尽的江面上，少年眼里的火苗噼啪作响，烧穿了一个多月来的躲藏与自卑。她抽出袖中的蓝封线装书——那是她连夜抄录的算术笔记，纸页间还夹着针对匠作科的批注。
“接着。”书册划过半空，精准落进覃松怀抱，“若是明年上不了春招榜单，以后就别叫我阿娡了。”
船帆吃满了风，将惊呼的船夫和抱书傻笑的少年一同抛在身后。嬴娡转身面朝江水，嘴角扬起一个无人看见的弧度。
木鹿镇纸在她掌心渐暖，玉兰鹿角抵着掌纹，像某种悄然生根的约定。
一来数日，仍在途中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此去崇明书院，真正是山高路远。她没有径直向东，而是命车夫绕了个大弯，先赴京都。名义上是省亲，心底里，却有着难以割舍的牵挂，尤其是对二姐嬴芷。
京都的宅邸相较于其他是略有逊色，但跟嬴水的所有楼宇比起来，是可以称得上富丽堂皇的。母亲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着家长里短，问兄弟姐妹几个的近况，家里的庄稼长势，眼角是掩不住的欣慰与担忧。四姐、五姐也闻讯赶来，姐妹团聚，自是有一番热闹。但嬴娡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始终沉静如水的身影——她的二姐嬴芷。
如今的嬴芷，已是国画院里小有名气的画师，气质愈发温婉内敛，指尖却常带着洗不尽的淡淡墨痕。
是夜，万籁俱寂，唯有姐妹二人对坐在嬴芷画室的窗边。一灯如豆，映着满墙未干的水墨，空气里弥漫着松烟墨和宣纸特有的香气。
“此去崇明，路途艰辛，定要照顾好自己。”嬴芷将一盏刚沏好的热茶推到嬴娡面前，眼含关切。
嬴娡捧着温热的茶杯，却没有喝。二姐望着她，眼神灼热，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期盼：“八妹，我之所以半夜还找你话谈，自是放心不下你。你在书院，定要好好读书，莫要辜负这难得的机遇。”
她的话语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崇明书院藏龙卧虎，不仅是自己的科专，经史子集、策论文章，但凡能学的，你都要用心去学，一定要学有所成！”
嬴娡微微怔住，她心里很清楚二姐为何独独对“读书”一事如此执着。她温声道：“二姐，我自是晓得用功的。听说崇明书院也常有名家大儒来讲学……”
“不够，远远不够！”嬴芷打断她，声音里突然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和遗憾，她握住嬴娡的手，指尖微凉，“八妹，你可知我为何这般嘱咐你？因为我……我当年也曾心怀憧憬，踏入书院门槛，可我们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身不由己，便不得不离开。”
她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也低了下去：“那些琅琅书声，那些辩难交锋，于我不过是一场短暂至极的梦。我甚至连自己常用的书案都未曾焐热……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之一。”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嬴芷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上，那份深藏的怅惘让嬴娡心头一紧。她反手紧紧握住二姐的手，终于明白了这份殷切嘱托背后的重量。
“我懂了，二姐。”嬴娡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如同她笔下沉稳的线条，“你在外奔走，风雨兼程。八妹答应你，必不负你这番心意。我在书院，定当勤勉不辍，不仅习画，亦要穷究学问，开阔胸襟。你未能读完的书，八妹替你读；你未能尽览的风景，八妹用画笔替你记下。”
听到这番话，嬴芷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但很快被她逼了回去。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八妹，我们一言为定。”
姐妹俩的手紧紧相握，仿佛透过这肌肤相亲，传递着彼此的力量与承诺。那一夜，她们聊了很久，直到东方既白。嬴芷将满心的期望与未竟的梦想，都托付给了这静谧夜色，和眼前这个能执笔墨写江山的八妹。
天明时分，嬴娡登车离去。嬴芷站在府门外，望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心中已与昨夜不同。她转身回到画室，摊开宣纸，磨墨挥毫，落笔之处，不仅是山水的形貌，更添了几分书卷的沉静与力量。八妹的路在前方，而她的路，就在这方寸笔墨与万卷画海之间。她们都在各自的“山高路远”中，奔赴一场属于自己的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