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济堂内堂,药香与沉疴的气息交织。秦越人枯槁的身躯静静躺在床榻上,仿佛一尊被岁月和伤痛侵蚀殆尽的石像。唯有那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强的呼吸,证明着“灵枢针”的生命之火尚未熄灭。苏沐雨每日三次的针灸与汤药,如同涓涓细流,艰难地维系着这缕微弱的生机,修复着那几乎被邪丹反噬和强行催针彻底撕裂的经脉。他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意识被无边的黑暗与剧痛包裹,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模糊不清。
然而,在这片意识混沌的深海之下,并非绝对的死寂。一股源自血脉深处、刻骨铭心的执念,如同海底永不熄灭的熔岩,在缓慢而坚定地流淌、积聚——复仇!
对皇甫嵩!对御医门阀!对那场构陷他师门、污蔑他医道、夺走他一切、迫使他如同丧家之犬般逃亡的滔天阴谋!这份恨意,早已融入他的骨髓,成为支撑他在这无边痛楚中依旧不肯放弃的最后支柱。
时间,在这深沉的昏迷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苏沐雨又一次精准刺入他心脉要穴的金针带来了强烈的刺激,也许是阿芷那枚“祖灵之钥”无意中散发出的宁静生机之力抚平了一丝狂暴的痛楚…秦越人沉寂的意识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嗡…
极其微弱的一丝神念,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艰难地挣扎着,试图穿透那厚重的意识迷雾。它捕捉到了外界模糊的片段——苏沐雨低柔却疲惫的叹息,阿芷压抑的啜泣,墨离工坊里昼夜不息的敲打声,张清远翻阅经卷的沙沙声…还有,黑石城!石震天!厉无咎!那些血与火的片段,那些背叛与牺牲的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在他混沌的意识中激烈地碰撞、闪烁!
这些外界的刺激,如同钥匙,瞬间激活了秦越人那被伤痛尘封、却从未停止运转的精密大脑!复仇的熔岩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意识的回溯:黑石城的碎片**
秦越人那强大到近乎苛刻的“针感”天赋,不仅作用于经络,更作用于他的思维。在无法掌控身体的绝境下,他所有的精神力量,都被迫内敛,用于“内视”与“回溯”。
他如同一个最冷静的旁观者,开始在自己混乱的记忆长河中,打捞那些来自黑石城、可能蕴含线索的碎片:
* **厉无咎的咆哮:“…皇甫老狗答应我的‘九幽地心莲’…为何迟迟不到!没有此物中和火毒,这‘万灵血煞丹’如何能成?!”** 当时厉无咎在丹房深处对心腹的怒吼,清晰地回响。九幽地心莲?一种只生长在极阴寒地脉深处的剧毒奇花,也是炼制某些霸道邪丹不可或缺的调和剂!皇甫嵩…竟然在给厉无咎提供如此罕见的邪物原料!
* **缴获的账册残页:** 墨离在捣毁丹房时,曾从一片狼藉中抢出几页未被完全焚毁的兽皮账册。秦越人当时匆匆一瞥,上面除了记载着大量普通药材(明显被石震天垄断)的异常流入,还夹杂着几行用特殊密文记录的条目。其中一条的图案,秦越人无比熟悉——那扭曲的九头蛇标记,正是御医门阀皇甫家控制下的最大药材走私组织“九曲通幽”的徽记!而那条目对应的数量和价值,极其惊人!
* **血屠的断刀:** 夜袭丹房,铁牛拼死缠住血屠时,曾用蛮力劈断了血屠那柄门板般的巨刃。断掉的半截刀身被墨离顺手带回,当作研究材料。秦越人此刻清晰地“看”到,那粗糙的刀柄末端,镶嵌着一小块不起眼的乌黑金属片,上面蚀刻着一个微小的、形似三足药鼎的标记——皇甫嵩直属的“丹鼎卫”的暗记!血屠,竟然是皇甫嵩暗中培养、提供给厉无咎的凶悍打手!
* **机巧宗钻头上的刻痕:** 在地脉节点废墟,墨离捡回的那截机巧宗钻头残骸上,除了规则的钻孔纹路,秦越人敏锐地“捕捉”到几处极其细微、看似磨损、实则暗藏规律的划痕!那是…一种用于标识器械批次和归属的密语!其中一组反复出现的扭曲符号,与他当年在太医院秘档中见过的、标记着“南疆矿供”的密文高度相似!
一块块记忆碎片,被秦越人以超乎常人的专注和逻辑强行拼接、分析、推演!皇甫嵩的影子,如同一条隐藏极深的毒蛇,终于在这些碎片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皇甫嵩不仅与厉无咎、石震天勾结,利用黑石城的地脉和人命炼制邪丹!他庞大的御医门阀网络,更是通过“九曲通幽”这个组织,深度参与并垄断着南方数郡的药材走私!尤其是那些珍稀、罕见、甚至带有邪异属性的特殊药材!厉无咎所需的“九幽地心莲”由他提供,石震天垄断的普通药材市场背后有他的影子,甚至连机巧宗用于破坏地脉的特殊钻探材料(南疆秘矿),都可能通过他的渠道输送!
黑石城,只是皇甫嵩庞大走私网络和黑暗交易的一个节点!一个重要的节点!
**无声的传递:指尖的密码**
线索逐渐清晰,目标锁定在皇甫嵩位于南方的一个重要爪牙和走私节点!但秦越人依旧被困在这具濒死的躯壳里,如何将这一切告知外面的同伴?
绝望吗?不!秦越人的字典里,没有绝望,只有穷尽一切手段的破局!他的意识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既然无法开口,无法动作,那就用他唯一还能微弱控制的东西——气机!
他将全部心神凝聚在指尖。那是他毕生浸淫针道的所在,对气机的控制已臻化境。即使在这等重伤之下,指尖的细微筋络,依旧保留着一丝与他强大意念相连的本能。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调动着体内那缕被苏沐雨强行稳住、微弱如游丝的真气。这缕真气,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细微的引导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咬紧牙关(意念中),将真气一丝丝、一缕缕地,极其精妙地导入右手食指的指端筋络。
嗡…
指尖的皮肤下,一缕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感,极其艰难地汇聚。这不是攻击,不是防御,而是一种极其精密的“震荡”!
秦越人开始用这缕微弱的气机,在食指指腹的方寸之地,模拟金针刺穴时的“震颤”频率!不同的频率,代表不同的含义!这是他早年与恩师之间,用于无声交流、探讨疑难针术的独门密语!外人看来只是手指无意识的细微颤抖,但在精通此道的人眼中,却是一套完整的密码!
他需要有人发现!需要一个足够敏锐、且了解他的人!
**张清远的顿悟**
负责在夜间照看秦越人的,正是伤势恢复大半的张清远。经历了黑石城的剧变和理念的彻底蜕变,他对秦越人已是发自内心的敬重,照料起来更是无微不至。
这一夜,张清远如同往常一样,坐在秦越人床边的矮凳上,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研读着秦越人留下的《灵枢针要精解》手稿。他看得极为投入,试图从那精妙绝伦的针术描述中,汲取对抗未来凶险的力量。
“……针下如鱼吞钩,气至如潮涌,此乃得气之兆,然气有清浊疾徐,需以神御之,细察其变…”张清远轻声念诵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着针路。
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秦越人搭在薄被外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张清远起初以为是灯火摇曳造成的错觉,或是秦越人无意识的神经抽搐。但他立刻放下书卷,屏息凝神,凑近仔细观察。
没有动。
就在张清远以为是自己眼花时,那枯槁的食指指腹,又极其轻微、却异常规律地震颤了一下!紧接着,是两下短促的、频率稍高的震颤!停顿片刻,又是一次绵长的、频率低沉的震颤!
这…这绝不是无意识的抽搐!这震颤的节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规律感!仿佛是…某种信号?!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张清远的脑海!他猛地想起秦越人在手稿中某处不起眼的批注里,曾提到过一种师门秘传的、用于极端情况下传递信息的“指震传讯法”!需要施术者对自身气机控制妙到毫巅,也需要接收者心细如发且通晓其律!
“秦先生!您…您能听到我吗?”张清远强压住心中的狂喜和激动,声音带着颤抖,凑到秦越人耳边低语,“若是,请…请再动一下食指!”
仿佛回应他的呼唤,秦越人的食指,再次清晰地、规律地震颤了一下!
“太好了!太好了!”张清远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他立刻取来纸笔,全神贯注地盯着秦越人的指尖,如同解读天书般,记录下每一次震颤的频率、时长和间隔。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秦越人的“指震”微弱而断续,每一次震颤都仿佛耗尽了力气,需要长时间的“蓄力”。张清远不敢有丝毫分神,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
时间一点点流逝。油灯的光芒摇曳,将张清远伏案记录的身影拉长在墙壁上。他时而皱眉苦思,时而飞快书写,将那些抽象的震颤频率,转化为一个个具体的数字和符号。
终于,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张清远停下了笔。他看着纸上记录下的长长一串由不同频率和时长组成的“密码”,眼中充满了震撼与冰冷的杀意!
他对照着秦越人手稿中隐藏的密码本(一种特殊的针穴频率对应表),开始艰难地破译:
“九…曲…通…幽…”
“南…郡…‘泪…珠…岛’…”
“主…事…‘笑…面…佛’…”
“九…幽…地…心…莲…交…易…”
“机…巧…宗…‘甲…申…七…九’…钻…料…”
破碎的词汇和地名逐渐串联成清晰的信息链!
**锁定目标:南郡泪珠岛**
张清远猛地站起身,眼中寒光四射!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地方——位于帝国最南端、与蛮荒海域接壤的南郡!而皇甫嵩控制下的药材走私组织“九曲通幽”,在南郡最重要的秘密节点和货物集散地,是一个被称为“泪珠岛”的海岛!
岛上的主事人,绰号“笑面佛”,是皇甫嵩的心腹爪牙,负责接收、储存和分发那些见不得光的走私药材,包括供给厉无咎的“九幽地心莲”!甚至,机巧宗用于制作特殊钻具、破坏地脉的代号“甲申七九”批次的神秘矿石,也是通过这个“笑面佛”的渠道流入!
泪珠岛!这就是皇甫嵩隐藏在南方阴影中的毒瘤!是切断其走私网络、获取其罪证、甚至顺藤摸瓜直指其本尊的关键节点!
秦越人用他顽强的意志和近乎自残的方式,终于在意识混沌的深渊里,为复仇之路点亮了一盏明灯!这不仅仅是个人仇恨的宣泄点,更是撕开御医门阀黑幕、斩断其伸向南方黑手的关键一步!
张清远紧紧攥着破译出的密文,走到秦越人床前,看着那张依旧毫无生气却仿佛卸下千钧重担般透出一丝释然的枯槁面容,郑重地低声道:
“秦先生,您放心!泪珠岛,‘笑面佛’…清远记下了!皇甫嵩欠下的血债,必让他…连本带利偿还!”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入内堂。秦越人依旧沉睡,但搭在薄被外的那根食指,却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彻底归于平静。只有张清远手中那张写满密码的纸,如同淬火的利刃,在微光中散发着冰冷而决绝的锋芒。复仇的齿轮,在沉寂多时后,终于再次被鲜血与意志推动,发出了冷酷的咬合声。南方的海风,似乎已能闻到一丝血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