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滢将手里的点心渣拍掉,语气毫不留情:“三殿下只觉得他们是豪强,可你忘了,这群人里,半数是跟着陛下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剩下的也多是盘踞地方百年的望族,族中子弟要么在朝为官,要么掌控着地方的盐铁商路 —— 他们手里握着的,不单是私田,更是国家的税基。”
文子端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他冷硬的性子容不得半分妥协,硬声反驳:“可豪强瞒报田亩、私藏佃户,早已侵蚀国库,若不整治,长此以往……”
曦滢靠在柳树上,指尖捏着扇柄轻轻转动,竹扇慢悠悠地摇着,风里带着春末的暖意:“朝廷直接冲击豪强们的既得利益,他们的财富、权利,还有依附于他们的劳动力,一旦大幅缩水,砸人饭碗如同杀人父母,到时候不用雍王挑唆,你猜他们会如何抱团抵制?”
“你道戾帝为什么溃得那么快?他登基后大刀阔斧查抄豪强田产,结果呢?不到半年,东起青州、西至凉州,十余个郡的豪强联合起兵,连京畿之地都有人响应 —— 不就是动了他们的根本利益,才把自己逼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么。”
还真当戾帝是穿越者,文帝是位面之子啊,不过是妥协的艺术,文帝若是不妥协,王朝说不定崩得比戾帝更快:“其中的弯弯绕多着呢。”
文子端眼神一凛,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愿闻其详。”
他虽坚持要整治豪强,却也知道曦滢说的是实情,只是不愿承认自己之前的想法太过简单。
曦滢靠在柳树上,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地方官僚和豪强本来就是捆绑在一起的,要不他们本身就出自豪强,即使不是,他们也多有姻旧,同气连枝,本就是官豪一体,叫他们度田,必然优饶豪右,侵刻羸弱,你能如何?”
曦滢转过头,目光落在文子端脸上,她看着文子端骤然沉下去的脸色,继续道:“到时候,农民受不了盘剥会逃亡,豪强不满清查会反抗,一边是民怨沸腾,一边是地方动荡,你猜国家会如何?”
文子端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折扇的竹骨,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答,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会天下大乱。
“难道这件事就只能搁置,眼睁睁看着豪强继续吞并田产、偷逃赋税?” 他不甘心地追问,语气里带着冷硬派的执拗,仿佛不得到一个 “能解决” 的答案,就绝不会罢休。
曦滢摇了摇头,语气认真起来:“不,当然要做,前朝和戾帝留下的问题太现实了——土地兼并失控,很多农户连立锥之地都没有;户籍体系崩溃,半数人口不在朝廷户籍上;国库更是空虚,这些问题都是悬在朝廷头上的刀,若不解决,迟早要出大事。这件事情必须得做,若陛下携开国之势都不做,后面的人就更难做了。”
文子端没想到只是随意的一次谈话会进行到这里,于是有了些急切:“那曦滢你以为,这件事该如何做?”
文子端着了急,甚至一反常态的叫了她的名字,这声 “曦滢” 出口,连文子端自己都愣了愣 —— 他平日里要么称 “宿川侯”,要么称 “将军”,还是第一次如此随意地叫她的名字。
他下意识地想改口,却见曦滢笑着抬起扇子,扇面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力道刚刚好,懵逼不伤脑,却带着几分调侃:“饭要不要我咀嚼好了喂殿下嘴里?陛下尚未下令,你自己先想想吧。”
还真拿自己当幕僚了?自己想去吧。
说完,曦滢在文子端错愕的目光下,摇着扇子回自己车上。
曦滢的马车轱辘重新滚动起来,车帘缝隙里还能瞥见文子端站在柳树下的身影 —— 他依旧维持着被敲额头时的姿势,手里攥着折扇,眉头拧得紧紧的,显然还在琢磨曦滢的话。
谷雨给曦滢续了杯凉茶,忍不住笑道:“将军方才那一下,可把三皇子给问住了,瞧他那模样,怕是得琢磨一路。”
曦滢端着茶盏,指尖划过杯沿:“正该让他自己琢磨一路,别来烦我。”
果然,接下来的路程里,文子端没再频繁找曦滢论政,曦滢安生了不少。
经过几天的赶路,终于进入了宿川地界,没惊动什么人,一行人低调的进入曦滢的庄园落脚。
春末的宿川满眼皆是生机,田垄里的新麦长势喜人,村落间的小道旁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空气里都带着泥土的清香。
三皇子好奇的打量着曦滢的庄园,满脑子都还是度田:“宿川侯的庄园打理得不错,只是不知……”
“殿下打住, 我这庄园和旁的庄园可不一样,这里的固定财产,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可都是登记在案,没有半点私藏的 —— 可别打我这小庄园的主意,我这会儿正培育良种呢,可经不起你折腾,上别处折腾去。”
指路你母家的庄园,越家的庄园二十年前可就占了半个县,怎么都比她这小庄园抗折腾的。
文子端被她说得一愣,随即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收起了试探的心思 —— 看来这沈曦滢,是真把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不过她说什么,良种?
文子端的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冷硬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探究:“那你说得良种是什么?”
这个他也感兴趣!
“海外来的粮食,今年种了一批。”无非就是土豆红薯什么的,除了宿川,在都城曦滢也种了一小片。
好不好吃另说,填饱肚子要紧。
除此之外,还种了一小片棉花。
“三殿下事忙,打算在我这简陋的庄子呆几天啊?”曦滢惦记着去找老军医的事儿,可没多少时间跟文子端耗在这里。
文子端却半点不着急,语气平淡地说:“我既跟你一起来,自然是要跟你一同回京城的,左右我不过是个闲散皇子,正好在宿川看看地方民情,也算是为日后推行度田令做些准备。”
看来这三皇子是铁了心要跟着她,想亲自去是走不了了。
既然如此,只能派亲信和护卫悄悄去山里,把老军医礼貌的 “请” 到庄园来问话,免得被文子端察觉异常,又生出新的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