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最后一线微光沉入墨色地平线时，王青城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他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在荒芜龟裂的大地上蹒跚前行。身后的远方，几缕黑烟歪斜地升向昏黄天空，那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王家村最后的痕迹。
三天前，魔潮席卷了那个坐落在边境的小村落。王青城当时正在后山山洞里苦读圣贤书，躲过一劫。当他傍晚踏着夕阳余晖回村时，看到的只剩残垣断壁和尚未干涸的血迹。没有惨叫，没有哭嚎，甚至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只有被啃噬过的白骨散落四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的腥臭味，那是魔物留下的气息。
他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身后似乎总有窸窸窣窣的追赶声。
如今，王青城的青衫早已破烂不堪，露出底下结痂的伤口。曾经握笔的手布满血泡和泥垢，唯有那双眼睛还残存着读书人的清亮，尽管此刻填满了疲惫与恐惧。
夜幕彻底笼罩荒原，风声呜咽如鬼泣。远处传来几声不似人间的嚎叫，王青城浑身一颤，加速向前奔去。魔物昼伏夜出，他必须在被发现前找到藏身之处。
腰间布袋里，仅剩的半块干硬馍馍和一本《孟子集注》随着他的跑动不停撞击大腿。那是他逃难时唯一带出来的东西——食物和精神食粮，在眼下这世道，不知哪个更为重要。
忽然，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王青城本能地扑倒在地，滚入一旁的灌木丛中。他屏住呼吸，心脏擂鼓般撞击胸腔。
不远处，两个扭曲的身影蹒跚而来。它们有着类人的形态，但四肢却反常地扭曲着，皮肤呈现一种腐败的灰绿色，眼睛是两个空洞的黑窟窿，散发幽幽红光。魔物！而且是两只！
王青城咬住自己的手腕，防止牙齿打颤发出声响。他曾听村里老人说过，这种低等魔物视觉不佳，但听觉和嗅觉异常灵敏。
两只魔物在他藏身的灌木丛前停下，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似乎在交流。其中一只突然伸长脖子，鼻翼扇动——它们在嗅探！
王青城的心沉到谷底。三天逃亡积攒的汗水和血迹，无疑像黑夜中的火把一样明显。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本《孟子集注》，书页边缘硌着手指，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心中默诵，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小腹升起，流遍四肢百骸。这是他从幼年读书时就偶尔会感受到的奇异现象，先生曾说这是“浩然之气”，但在魔物横行、道法不显的当下，读书人早已沦为笑柄。
魔物突然转向他藏身的方向，发出兴奋的嘶叫。它们发现了！
王青城不再犹豫，猛地从灌木丛中跃出，向相反方向狂奔。身后传来魔物尖锐的嚎叫和追赶的脚步声。
他拼尽全力奔跑，肺叶火烧般疼痛。前方的黑暗中，隐约出现一个轮廓——是建筑！在这荒芜之地，任何遮蔽物都可能意味着生机。
随着距离拉近，那轮廓逐渐清晰：是一座庙宇，破败不堪，但墙体大体完整。王青城几乎要跪地感谢上苍，然而当他看清庙门匾额时，心又凉了半截。
“山神庙”三个字依稀可辨，但庙门早已腐朽倒塌，院内杂草丛生，显然荒废多年。更令人心惊的是，庙墙上有几道深刻的爪痕，黑褐色的污渍溅得到处都是——魔物曾光顾此地。
身后的嘶叫声越来越近，王青城别无选择，咬牙冲进庙门。
一入庙内，陈腐的空气扑面而来，混合着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洒下，照亮空中飘浮的无数尘埃。庙堂中央，一尊泥塑山神像半边脸已经坍塌，露出里面的稻草和木架，剩下的那只眼睛无神地凝视前方，平添几分诡异。
王青城迅速环顾四周，发现神像后方有一处阴暗角落，似乎可以藏身。他刚挪动脚步，突然踩到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低头一看，竟是一具白骨，衣物早已腐烂殆尽，只有几缕布条粘在骨架上。王青城胃里一阵翻涌，强压下呕吐的冲动，对着白骨匆匆作揖：“无意冒犯，请尊驾见谅。”
身后的嘶叫声已到庙门外。王青城顾不上更多，躲到神像后方，缩进那个阴暗角落，尽力屏住呼吸。
两只魔物跌跌撞撞冲进庙堂，它们停下脚步，鼻翼剧烈扇动，显然失去了目标的踪迹。它们焦躁地转着圈，发出不满的咕噜声。
王青城紧紧捂住口鼻，心跳声大得他自己都害怕会被听见。黑暗中，他摸索到地面有一片尖锐的碎石，便悄悄攥在手中——无用的自卫，但总好过束手待毙。
一只魔物漫无目的地挥舞利爪，击打在神像基座上，溅起一串火星。另一只则开始用爪子刨地，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王青城的腿开始发麻，但他不敢稍动。魔物似乎打定主意要在此地守株待兔，甚至开始互相梳理毛发——如果那能称为梳理的话：它们用长满倒刺的舌头舔舐对方皮肤，带下丝丝腐肉。
突然，庙外传来一声悠长凄厉的嚎叫，不同于这两只魔物发出的声音。两只魔物立刻停止动作，侧耳倾听，然后惊慌地对视一眼，迅速冲出庙门，消失在夜色中。
王青城不敢立刻出来，又等了一炷香时间，确认再无动静后，才瘫软在地，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他的破衫，此刻经风一吹，冷得他直打哆嗦。
他挣扎着爬起，想在庙内寻找可供生火之物。至少，火光能给他一丝温暖和勇气。
在神像后方的小空间里，他摸到几个散落的牌位，早已腐朽不堪。还有一盏锈迹斑斑的油灯，灯油早已干涸。王青城不甘心，继续摸索，指尖忽然触到一个硬物——是个小陶罐，密封得相当完好。
他小心翼翼打开罐口，一股淡淡的油脂气味飘出——是灯油！虽然不多，但足以点亮那盏锈灯了。
王青城欣喜若狂，连忙将油灯稍作清理，倒入宝贵的灯油。接下来是火源，他摸遍全身，才想起火折子早在三天前就遗失了。
绝望之际，他目光落在刚才踩碎的白骨旁——一个生锈的铁片半埋在土中。王青城挖出铁片，又找到一块燧石。读书时曾见樵夫用类似工具生火，他模仿着记忆中的动作，用力敲击。
一次，两次，三次...火星溅出，却无法引燃任何东西。王青城不放弃，持续尝试，直到手臂酸麻，终于有一点火星跳到了他事先准备好的干燥苔藓上，冒起一缕青烟。
他小心地吹气，烟越来越浓，噗的一声燃起小小的火苗。王青城几乎要欢呼出声，连忙引燃灯芯。
豆大的灯光亮起，驱散方寸之地的黑暗。这微弱的光明在此刻的王青城眼中，胜过日月星辰。
他将油灯放在相对平整的地面上，自己蜷缩在灯光范围内，仿佛这柔光能形成一道屏障，将他与外界的一切恐怖隔绝。
腹中饥饿难耐，他掏出那半块硬馍，小心地掰下一小角，含在口中慢慢软化。味同嚼蜡，但至少能骗骗胃袋。
庙外风声渐紧，偶尔传来远处不知名生物的嚎叫。王青城抱紧双膝，目光落在油灯摇曳的火苗上，思绪飘向远方。
他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十六岁中秀才，先生说他三年内必中举人。那时他心怀天下，梦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为民请命，匡扶社稷。
然而世道剧变，魔气从北方蔓延而来，朝廷大军节节败退，最后一道防线距离王家村不过百里。读书人地位一落千丈，百无一用是书生，如今连活命都成了奢望。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王青城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庙宇中回响，出奇地给了他一些勇气。
他从怀中取出《孟子集注》，就着灯光翻阅。书页泛黄，边角磨损，字迹却依然清晰。这是先生临终前赠他的，说是师门传承之物，希望他勿弃圣贤之道。
读着读着，王青城渐入忘我之境。那些熟悉的章句此刻仿佛有了新的含义，字里行间隐隐有微光流动。他感到体内那股热流再次涌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部分寒意和恐惧。
突然，油灯火焰猛地摇曳，几近熄灭。庙门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比先前那两只魔物更加沉重。
王青城浑身一僵，迅速吹灭油灯，缩回神像后的阴影中，心脏狂跳。
脚步声在庙门口停下，一个高大的轮廓挡住了月光。那东西似乎在犹豫，鼻息粗重如牛喘。片刻后，它迈入了庙堂。
借着月光，王青城看清了来物——它比先前那两只魔物高大近倍，人形但佝偻，背上凸起数根骨刺，双臂垂膝，末端是镰刀般的利爪。最可怕的是它的头部：没有眼睛，只有一张裂到耳根的大嘴，满口獠牙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高等魔物！王青城曾在官府通令上见过类似的画像，这是能单独屠灭整个村庄的可怕存在。
魔物在庙堂中央站定，巨头转动，仿佛在感知周围环境。王青城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几乎停止。
魔物突然转向神像方向，裂嘴露出一个可怕的表情——它发现了！
王青城想逃，但双腿如同灌铅，动弹不得。魔物迈步逼近，镰刀般的利爪抬起，准备撕碎猎物的藏身之处。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王青城脑中一片空白，唯有自幼背诵的圣贤文章自动浮现：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他无意识地念出声来，声音起初微弱如蚊蝇，渐次洪亮起来。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随着诵读，他周身泛起淡淡的白光，那光芒虽不强烈，却纯净温暖，与这个污浊黑暗的世界格格不入。
魔物明显躁动起来，它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利爪挥向王青城，却在触及那白光时如同碰到烙铁般缩回，爪尖冒出丝丝黑烟。
王青城见状，勇气倍增，声音更加洪亮：“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白光随之大盛，照亮整个庙堂。魔物惊恐后退，它裂开的大嘴中发出刺耳的尖啸，似是痛苦又似是愤怒。
王青城站起身，从阴影中走出。他依然恐惧，但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支撑着他。手中的《孟子集注》无风自动，书页哗哗翻动，每个字都亮起柔和白光。
“滚出去！”王青城喝道，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惊讶的威严。
魔物又退一步，但随即暴怒起来。它猛地吸气，胸腔膨胀，然后从口中喷出一股黑雾。那雾气所过之处，地面滋滋作响，草木瞬间枯萎——是魔气侵蚀！
黑雾席卷向王青城，与白光相遇，发出水火相交的嘶嘶声。白光虽能抵御黑雾，却在节节败退，范围越来越小。
王青城感到力量迅速流失，心知支撑不了多久。他目光扫视四周，寻找生路，却绝望地发现无处可逃。
就在白光即将被黑雾吞噬之际，王青城的目光落在庙墙一角。那里似乎刻着些什么，在白光照耀下隐约可见。
他不及细想，抱着最后希望向那处冲去。魔物见状，利爪挥出，堪堪划过王青城的后背，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剧痛几乎让王青城晕厥，但他咬牙坚持，扑到墙边。看清墙上刻字后，他心中一震——那竟是半篇《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王青城下意识地读出刻文。
随着诵读，墙面刻字竟亮起清辉，与王青城身上的白光呼应交融，形成一道光柱冲天而起！庙顶的破洞处，月光被引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注入光柱之中。
魔物发出惊恐的尖叫，转身欲逃，却被光柱笼罩。它的身体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开始消融，黑烟滚滚冒出，又迅速被净化。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那可怕的高等魔物竟化为飞灰，消散无踪。
光柱渐渐消散，庙堂重归黑暗寂静。王青城瘫软在地，背后伤口血流如注，意识逐渐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仿佛看到山神像那只剩下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
...
王青城是被背后的剧痛唤醒的。
他睁开眼，庙堂内依旧昏暗，但晨曦已从屋顶破洞和门窗缝隙中渗入，驱散了部分黑暗。
他勉强支起身子，检查背后伤口，惊讶地发现虽然仍然疼痛，但已经止血结痂，只有三道狰狞的疤痕记录着昨夜的惊险。
“怎么回事？”王青城喃喃自语。那样的重伤，不可能一夜之间愈合到这种程度。
庙堂中央，高等魔物消失的地方，只有一小撮灰烬。若非背后疤痕仍在，他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场噩梦。
王青城的目光转向墙上的《道德经》刻文，此刻在晨光中显得平凡无奇。他挣扎着爬起，对墙面深深一揖：“谢先圣庇佑。”
腹中雷鸣将他拉回现实。那半块馍馍早已在昨夜丢失，他现在饥渴交加。
王青城小心地挪到庙门口，向外张望。荒原在晨光中显得安静而空旷，暂时看不到魔物的踪迹。他注意到庙旁似乎有棵野果树，上面零星挂着几个干瘪的果实。
他迅速采摘了所有果子，返回庙内。果子又酸又涩，但至少能补充体力。吃完后，他感觉好了些，开始仔细检查这座救他一命的古庙。
庙宇不大，除主殿外只有一个小后室。后室更加破败，屋顶几乎完全坍塌，里面除了一些朽木和碎石，别无他物。
王青城回到主殿，目光再次落在墙面的《道德经》刻文上。他轻轻抚摸那些刻字，忽然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能量波动。这不是普通的刻文，其中蕴含着某种力量。
“难怪...”王青城恍然大悟。这庙宇虽破败，却因这半篇《道德经》而存有一丝圣贤之力，寻常魔物不敢靠近。昨夜那高等魔物闯入，激发了刻文的力量，加上他无意中引动的浩然之气，才创造出那个奇迹。
想到此处，王青城心中涌起希望。既然圣贤文章有克制魔物之力，那或许读书人在这乱世中并非完全无用？
他在庙内继续搜索，希望找到更多有用之物。在清理神像基座旁的杂物时，他发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撬开地砖，下面竟藏着一个油布包裹。
王青城小心地取出包裹，打开后眼前一亮——里面是两本旧书和一个小瓷瓶。书一本是《大学章句》，一本是《中庸集注》，与他已有的《孟子集注》似乎是一套。瓷瓶上贴着标签：“金疮药”。
“天无绝人之路！”王青城几乎要喜极而泣。他连忙将药粉撒在背后伤口上，一阵清凉感顿时减轻了疼痛。
他将三本书放在一起，发现书脊处似乎能拼接成一幅图案。王青城心中一动，尝试将三本书按顺序排列——《大学》《中庸》《孟子》。当三本书并排时，书脊上的图案组成了一幅完整的山水图，图中一条小径指向某个方向。
“这是...地图？”王青城仔细辨认，发现山水图的某处有一个极小的标记，旁边标注着两个字：“圣迹”。
他的心狂跳起来。传说世上有一些圣贤遗迹，保留着上古之力，是魔气侵蚀下最后的净土。难道这三本书指引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王青城将书籍小心收好，贴肉藏在内衫中。他有了目标，有了方向，不再是在荒原上盲目逃命的难民了。
日光渐强，王青城知道必须利用白天魔物活动较少的时候赶路。他对着山神像和墙面刻文郑重三拜，感谢一夜庇护之恩，然后迈出了庙门。
外面的世界依然荒芜危险，但王青城眼中有了不一样的光彩。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地图指示的东方走去。
身后，破败的山神庙静静矗立在晨光中。神像那只剩下的眼睛似乎闪烁了一下，目送着书生远去的身影。
荒野之路漫长而危险，但王青城此刻心中默诵圣贤文章，一股微不可察的白光笼罩周身。虽微弱，却坚定。
这世道，书生亦能斩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