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并未带来真正的安宁,反而像一盏过于明亮的灯,照见了所有无处遁形的创伤与疲惫。
城头上,得到救治的士兵们相互搀扶着进行简单的活动,试图找回肢体的控制感,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药味、血腥味,以及那股难以彻底驱散的、甜腻腐朽的淡淡余味,提醒着人们危机尚未远离。
凌霜在短暂的昏睡后醒了过来,或者说,是被身体内部一阵紧似一阵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绞碎的隐痛唤醒。
她睁开眼,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缓了几息才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苏芷布满血丝却写满担忧的眼睛。
“感觉如何?”苏芷的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她。
凌霜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刺痛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如同破旧风箱:“还……好。”
这两个字几乎用尽了她此刻全部的力气。她尝试动了动手指,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麻痹感依旧存在,甚至比之前更明显了些,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针在皮下游走。
胸腔里的滞涩感也加重了,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比平时更多的气力,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
苏芷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执起她的手腕诊脉。指尖下的脉搏跳动得又快又乱,如同被困的鸟雀徒劳地撞击着牢笼,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虚弱。
毒素并未被清除,只是暂时被压制,并且正以一种更隐蔽、更恶毒的方式,侵蚀着凌霜本就因透支而千疮百孔的身体根基。新解药救回了许多士兵,却似乎加速了凌霜自身的衰败。
苏芷的心不断下沉。她取出银针,想要再次为凌霜行针稳定,但凌霜却微微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看向周围那些依旧需要帮助的士兵。
“他们……更需要……”凌霜的声音气若游丝,但眼神里的坚持却清晰无比。
苏芷明白她的意思。药材有限,精力有限,在无法确定下一波攻击何时到来的情况下,必须将资源优先用于维持整体的战斗力。
凌霜是在用自己作为代价,换取更多人生存的机会。
就在这时,黄芪老军医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他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凌霜,然后对苏芷低声道:“苏姑娘,地龙筋……库房告罄了。
烈阳草也所剩无几,周边城镇的采购……最快也要明日午后才能有第一批送回。”
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得苏芷几乎喘不过气。解药的核心药材断了!没有地龙筋通络,没有烈阳草驱邪,仅凭金针和普通固本汤药,根本无法应对那诡异的墨色毒素!
凌霜也听到了这话,她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颤抖着。
再睁眼时,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挣扎着,用尽力气从怀中掏出那个她一直小心保存的、还剩少许试验药液的皮囊,塞到苏芷手中。
“苏姑娘……分析……找出……替代……”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或者……精简……药方……延长……药效……”
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想到的依旧是如何破解困局。这残留的药液,是她以身试药换来的最后样本,或许能从中找到替代昂贵药材的思路,或者找到延长现有药材使用时间的方法。
苏芷紧紧握住那尚带着凌霜体温的皮囊,感觉那皮囊重若千钧。
她看着凌霜那苍白到近乎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晨曦中的脸庞,一股巨大的悲恸和前所未有的决心同时涌上心头。
“我会的。”苏芷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我绝不会让你的付出白费。”
她小心翼翼地将皮囊收好,然后站起身,对黄芪道:“黄芪前辈,麻烦您用现有所有烈阳草,配合其他辅助药材,熬制最大浓度的‘阳和汤’,虽不能根治,但或可延缓毒素发作,为采购争取时间!另外,召集所有懂药理的医官,我们需立刻研讨凌姑娘提出的‘精简药方’与‘寻找替代’!”
她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中,她必须将凌霜用生命换来的信息和机会,发挥到极致。
苏芷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强撑着精神、对她微微颔首的凌霜,毅然转身,再次奔向药研帐。她的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单薄,却仿佛蕴藏着能够劈开一切阻碍的力量。
江蓠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苏芷收起悲伤,迅速做出最理智的决策;看着凌霜在生命之火即将燃尽时,依旧心系他人,献出最后的智慧。
他心中的暴怒与无力感,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肃穆的情绪所取代。
他走到凌霜身边,缓缓蹲下身,解下自己玄色的大氅,动作轻柔地披在她冰冷颤抖的身上。
“霜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兄长独有的、笨拙却真挚的疼惜,“撑住。”
凌霜感受到那带着兄长体温和熟悉气息的重量包裹住自己,一直强撑着的坚强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鼻尖一酸,眼眶微微泛红。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将身体往大氅里缩了缩,仿佛汲取着最后一点温暖和力量。
药将尽,灯将枯。但只要还有一丝光亮,只要还有一个人未曾放弃,这云霞关的防线,就绝不会在黎明到来前崩塌。苏芷在药研帐内点燃的灯火,与城头上凌霜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之火,共同构成了这黑暗时刻,最悲壮也最坚定的守望。